章台宫的夜比往日更静。
嬴轩踩着青石板往御膳房走时，靴底与地面相击的声响格外清晰。
小太监刘沫捧着个粗陶盆跟在后面，盆里的面团还冒着热气——这是他特意让御膳房用新磨的麦面和的，揉得软硬度刚好。
太子，陛下方才用了药，精神倒比白日里好些。刘沫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前方影影绰绰的廊柱，奴才去回旨时，陛下正盯着案头的陶俑发怔，说是想起当年在邯郸，跟着赵姬夫人蹲在灶前煮粟米的日子。
嬴轩脚步微顿。
月光透过廊角的铜灯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睫毛轻颤了下。
前世他总在史书里读二字，此刻才真切意识到，这个被天下人敬畏的帝王，也曾是个会蹲在灶前等饭吃的少年。
转过最后一道回廊，御膳房的灯火突然撞进视线。
嬴轩刚要掀门帘，门内却传来熟悉的玄色锦袍摩擦声。
轩儿。
嬴政站在灶前，腰间的玉玦碰着案几发出轻响。
他今日没戴冕旒，乌发用根素银簪随意挽着，倒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
案上摆着他方才命人取来的肉馅，青瓷碟里的姜末切得粗细不均，显然是他亲自动的手。
嬴轩愣了愣，随即弯起眼：陛下怎的亲自来了？
等得不耐烦。嬴政伸手拨了拨灶里的柴火，火星噼啪炸响，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暖了几分，方才听刘沫说你要亲自包，朕倒想看看，我大秦太子的手，是握剑更稳，还是捏饺子更巧。
刘沫缩着脖子退到门边，悄悄把门关了个严实——御膳房的小太监们早被他支去偏殿煮茶，此刻殿内只剩父子二人，还有灶上咕嘟作响的铜壶。
嬴轩洗了手，扯过张草席铺在案前。
他捏起块面团按扁，指尖飞快转动，薄如蝉翼的饺子皮便落在掌心：陛下瞧仔细了，这皮要中间厚周遭薄，煮的时候才不破。
嬴政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他手背。
老人的呼吸扫过他手腕，带着点药材的苦香。
嬴轩喉结动了动，想起前世母亲教他包饺子时，也是这样凑近了，说小轩看妈怎么转。
朕来试。嬴政抄起块面团，指节因常年握剑而略有些变形，按下去时面团却歪歪扭扭。
他抿着嘴又揉了两下，再按扁时倒有了模样，只是边缘薄得透光，这样？
陛下再使点巧劲。嬴轩握住他手背，带着他转了半圈，您看，不是用蛮力压，是像...像抚剑鞘那样，顺着劲儿带。
嬴政的手顿了顿。
殿内的烛火突然晃了下，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根须交缠的老树。
他望着掌心逐渐成型的饺子皮，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当年你母妃教朕做胡饼，也是这样握着朕的手。
嬴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记得史书记载，嬴政的后宫记载极少，可此刻老人眼底浮起的温柔，比任何史笔都更鲜活。
他松开手，故意调笑道：陛下再分心，这饺子皮可要破成筛子了。
嬴政被他说得老脸一红，低头专心捏皮。
等包馅时却又出了岔子——他捏的饺子要么肚子扁扁，要么收口处漏了馅，掉在案上活像歪嘴的小泥人。
嬴轩憋着笑，把自己包的月牙状饺子摆成一排，又把嬴政的歪嘴将军另放一边：等下煮的时候得分开，陛下的饺子金贵，得用文火慢煨。
胡说。嬴政瞪他一眼，却也跟着笑起来。
殿外的更夫敲过三更，他仍像个孩童似的，把包好的饺子摆成战阵模样，这排是前锋，那排是后军，等下煮熟了，看哪个先冲出锅。
水沸声适时响起。
刘沫端着木勺进来，被案上的饺子战阵惊得险些打翻木勺。
嬴政却早抄起漏勺，踮着脚去捞饺子——他病后身子虚，这动作做得极慢，漏勺在沸水里晃了三晃，才捞起个歪嘴将军。
陛下当心烫！嬴轩刚要拦，就见嬴政吹了吹饺子，直接塞进嘴里。
老人的眼睛猛地睁大，被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含着饺子含糊道：香！
比当年邯郸街头的......嘶，比那香多了。
嬴轩望着他发红的舌尖，又心疼又好笑，忙盛了碗酸汤递过去：慢点吃，还有半锅呢。
嬴政喝了口汤，总算缓过劲来。
他夹起个嬴轩包的月牙饺，咬开时汤汁溅在锦袍上也不在意：轩儿，你方才说要办什么？
回陛下，是集天下消息为一册，每日印成纸卷分发。嬴轩擦了擦他嘴角的油，从袖中摸出张草稿，民间总传些不实的话，比如去年蝗灾，有人说这是天谴陛下。
若有报社，各地灾情、政令都能如实写进去，百姓看了......
看了便知，朕的大秦，不是靠天，是靠人。嬴政放下筷子，指节敲了敲草稿纸。
他的目光扫过二字，眼底有星火在烧——那是当年他在雍城亲政时，在竹简上批的目光，是在琅琊台看徐福出海时，说朕要让大秦的船帆铺满四海的目光。
明日让章邯拨三百玄甲卫。他突然说，你要的造纸坊、刻字匠，都由内府调。
嬴轩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帝王的支持从来不是口头应许，而是直接给刀枪、给人手。
他望着嬴政鬓角的白发，喉咙发紧：陛下......
吃你的饺子。嬴政别过脸去，却把自己碗里的饺子拨了一半到他碗里，凉了该坨了。
更鼓声又响了。
刘沫轻手轻脚来收碗，见嬴政歪在胡床上打盹，连腰间的玉玦滑到地上都没察觉。
嬴轩拾起玉玦，替他系好，转身时却瞥见案角的陶俑——那是方才嬴政盯着看的，陶俑手里抱着个缺了口的陶碗，跟他记忆里邯郸巷弄的炊具一模一样。
陛下，他轻声说，臣昨日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叫的地方，那里的人......
嬴政的睫毛动了动。
嬴轩停住话头，替他盖上锦被。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像铺了层温柔的霜。
他望着老人沉睡的面容，忽然想起梦境里那些会发光的玻璃房，会跑的铁盒子，还有满街飘着墨香的报纸。
或许，是时候让这位老人，看看后世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