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起,微弱的光映照着刘峰略显疲惫却专注的脸。是雯子的回复。
「我们都好,润宝有点流鼻涕,妈给喝了葱白水,好多了。悦悦天天念叨你。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别太拼。」
文字简单,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没有直接说“想你”,但刘峰却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份沉甸甸的思念与牵挂。他仿佛能看到雯子在灯下哄睡孩子后,拿着手机斟酌打字的模样;能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为小孙子准备葱白水时的小心翼翼;能感受到女儿悦悦趴在窗台,望着外面时嘴里嘟囔着“爸爸”的失落。
一股混合着温暖、愧疚和强烈责任感的情绪涌上心头,鼻腔微微发酸。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缓慢而用力地敲下:
「知道了,老婆。告诉爸妈辛苦了,跟悦悦说爸爸很快就给她打电话。你们好好的,我才能安心。钱别省,该花就花。」
信息发送成功,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的力量。窗外,新洲村的喧嚣似乎也在此刻变得温柔了些。
他重新翻开那本作文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符号和箭头。思路是清晰了,方向也定了,但一种无形的压力也随之而来——那是一种对未知前景的本能敬畏,以及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自我告诫。所有的分析在理论上都成立,但真正要迈出那一步,去敲开第一家公司的大门,去推销自己,去面对可能的拒绝和冷眼,需要消耗的不仅是脑力,更是巨大的心力和勇气。
他感到太阳穴在隐隐跳动,大脑因为连续高强度的思考而有些发胀。需要一个出口,需要一个地方,让这些紧绷的思绪松一松。
忽然,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去大梅沙看看海吧。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来深圳这么多天,他像个最苛刻的侦察兵,丈量着这座城市的商业版图和生存逻辑,去的所有地方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看海?这似乎是游客才会做的事,与他此刻“奋斗者”的身份格格不入。
但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变得异常执着。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来深圳,也曾站在大梅沙的海边,对着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发出过惊叹。那时他年轻,眼里只有对未来的憧憬,还看不懂海的深沉。
现在,他需要去看看。 不是以游客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即将再次投身洪流的“牛马”的身份,去汲取某种力量。
第二天,刘峰起了个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换上那件略显正式的衬衫,而是穿了最舒适的t恤和运动裤,背了个轻便的包,装上水和那个作文本,再次汇入了深圳清晨的地铁人流。
通往盐田的地铁线路,与通往福田、南山的方向不同,车厢里的人似乎也少了些行色匆匆的焦灼,多了几分周末出游的松弛。刘峰靠着窗,看着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覆盖着浓密绿植的山峦。
走出大梅沙站,湿润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与市区那种干燥的、混合着尾气和尘埃的空气截然不同。他跟着指示牌,穿过一片商业区,耳边开始传来隐约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声。
当他走上栈道,那片浩瀚无垠的蓝色终于毫无保留地撞入眼帘时,刘峰怔住了。
天空是淡蓝的,带着薄薄的云霭。而大海,是那种深邃的、近乎墨蓝色的广阔。与他记忆中阳光灿烂、碧波万顷的景象不同,今天的大海显得格外沉静而有力。海浪一层接着一层,永不疲倦地涌向沙滩,拍打着礁石,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咆哮。那声音不像城市的噪音那样刺耳,它厚重、绵长,仿佛能直接穿透耳膜,震荡在人的胸腔里。
他沿着海滨栈道慢慢走着,避开了一些拍照的游客,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礁石坐下。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的头发和衣衫,带来凉意,也吹散了脑海中那些盘根错节的思绪。
他拿出作文本,却没有翻开。只是看着眼前这片亘古不变、却又每时每刻都在涌动变化的大海。
和这片海相比,他个人的那点得失、起伏、焦虑,算得了什么呢?他曾以为自己跌入的谷底深不见底,他曾背负的债务重如千钧,但此刻在大海面前,那些都渺小得像一粒沙。
大海从不因一朵浪花的破碎而停止奔涌,也从不因一次潮汐的涨落而改变节奏。它包容一切,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它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一个道理:个体的生命和奋斗,在宏大的时空面前固然渺小,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价值。恰恰相反,正因为认识到自身的渺小,才能更专注、更坚韧地做好自己能掌控的那一部分——比如,成为一个可靠的人,做好每一件答应过的事。
他想起了卖掉的宏光,想起了还清的债务,想起了小姨妈接过店铺钥匙时眼中的光。他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靠的不就是像这海浪一样,看似笨拙却永不停歇的劲儿吗?
“爸,妈,雯子,悦悦,润宝……”他在心里默念着家人的名字,目光越过海面,望向远方水天相接之处。家的温暖是他内心的锚点,而眼前这片大海,则给了他闯荡的勇气和胸襟。
他深吸一口咸腥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因压力而生的滞涩感被冲刷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开阔的清明。
他重新翻开作文本,在之前所有计划的后面,用力地写下一行字:
「像海一样,接纳所有,但只管向前。」
合上本子,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回去的路,脚步变得异常坚定。
看海,不是逃避,而是为了更好的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