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外的松涛仍在翻涌，松针簌簌打在青瓦上，似千军擂鼓。殿内却早没了半分松风的清凉——百余名修士负剑抱符，或裹着染血的玄衣，或披着缀满星纹的道袍，将丈许见方的石殿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的吼声响彻穹顶，“破灵络，护万灵”六个字撞在青铜铸的星图盘上，震得七十二颗赤铜星子泛起涟漪，如投了石子的血池，将整座石殿映得如浸血海。
忽有暖香漫开，甜中带腥，是修士们心头血蒸腾的气息。也不知是谁先咬破了舌尖，腥甜的血气漫入虚空，竟凝作半透明的结界，自殿顶垂落如幕。那结界初时如积雨云般暗红，表面翻涌着细密的血泡，正是众人对灵络噬生的切齿之恨——三月前灵络网初现，九嶷山的灵鹿一夜褪尽皮毛，南海的鲛人失了歌声，连最耐旱的火桑都蔫了枝桠，满世界都飘着精魄被抽离的哀鸣。
结界颜色渐次转作熔金般的赤黄，血泡化作流动的金砂，那是明知九死仍要一搏的决绝。有断了左臂的青年修士将染血的袖管咬在齿间，用右手食指蘸着心口渗出的血，在石墙上画下歪歪扭扭的“死战”二字；有银发老妇抚过腰间只剩半截的玉笛，笛身还沾着孙儿最后一口气息，她的眼泪落进血雾里，竟蒸发出两簇幽蓝火焰。
“咚——”
脆响惊得众人噤声。石案角落的噬灵计数器玉盘突然轻颤，那玉盘是温凉的羊脂玉所制，表面刻着七十二道深痕，每道痕底都凝着暗血。此刻盘心处，第一滴殷红血珠正缓缓凝结，如晨露坠叶，顺着刻痕“滴答”滚落，坠入最前排的血槽。血珠透亮如琥珀，内里竟映出千里外某座山巅——金锋枢的青铜外壳正裂开蛛网状纹路，有金属系修士的剑罡穿透缺口，如银蛇入穴，在枢体核心炸出刺目金光。
“首枢破了。”烛九溟喉间溢出低笑，掌心的圣骨突然发烫。那圣骨不过三寸长，泛着象牙白，骨面却浮现出细密的金纹，像是被某种力量唤醒的活物。他脊后“归真”二字的金纹也跟着发烫，隔着粗麻道袍都能看出轮廓——那是十年前他以半条命从灵络网下抢回万灵精魄时，天地赐下的印记。
他抬步踏向殿中，玄色道袍扫过满地血渍，圣骨被举过头顶，在血云下泛着幽光：“天工城的灵络网吸我万灵精魄，今日起，我们便以血还血！”
众人的目光随圣骨流转。剑痴长老的断剑突然嗡鸣着出鞘，那剑本是三截，用金铁符勉强连在一起，此刻却如待猎的鹰，悬在他身侧微微震颤，剑鸣声里竟有了完整剑器的清越；玄龟道君的龟甲渗出青雾，那雾泛着幽蓝，在结界上灼出个小孔，小孔边缘腾起丝丝黑气——正是他苦炼三十年的“腐骨煞”，专克灵络网的金属性；云无迹的云雾从袖中漫出，凝作一面战旗，“雾隐”二字在旗面若隐若现，像是用最淡的墨在宣纸上晕开，却比任何金漆都醒目。
“我以圣骨立誓——”烛九溟的声音压过所有响动，震得石殿的青铜灯树都簌簌落灰。那灯树高三丈，九枝灯杈上各托着一盏青铜灯，灯里烧的是南海鲛人脂，本是幽蓝的火焰被震得乱颤，落下来的灰粒在血云中飘着，倒像撒了把金粉，“不破灵络网，不收此骨；不护万灵安，不闭此目！”
话音未落，圣骨突然迸发金光，那光如利刃般撕开血云般的结界，裂隙处漏下天光，照得众人衣袍上的血污都成了金斑。苏婉儿立在烛九溟身侧，药囊里的灵脉感知丹被体温焐得发烫，隔着兽皮药囊都能摸到那丹丸的热度。她望着刚坠入血槽的血珠，忽觉指尖发麻——与昨日在星图盘前的触感如出一辙，只是更清晰了些，像是有根细针在指腹上轻轻挑动。
她悄悄攥紧药囊，目光扫过囊口露出的半颗丹丸。那丹丸呈半透明的玉色，内里有细若游丝的黑纹，正是她这月来反复调配却总差火候的灵脉感知丹。为了炼这丹，她烧了三炉百年朱果，折了五支冰蚕须，昨夜还在丹炉前守到子时，眼看丹成却又在最后一刻裂开细纹。此刻这半颗残丹，倒比完整时更通透了些。
“待我等破尽七十二枢，这玉盘里的血珠，便是万灵的泣血碑。”烛九溟将圣骨按在星图盘上，青铜表面立刻泛起水波状的纹路，七十二颗星子跟着明灭，“三日后，各脉按计而行。剑痴长老领金行首战，玄龟道君、云无迹各率本部策应——”他的目光扫过殿中带伤的修士，落在李伯染霜的铁镐上。那铁镐本是挖矿的，此刻镐头还沾着灵络网的黑锈，李伯染霜的左手齐腕而断，用布帛缠着，血正透过布帛渗出来，“活人，总要比死物硬！”
殿外忽有山雀惊飞，扑棱棱撞在石殿飞檐上。那山雀灰褐毛色，爪尖还沾着松针，撞得檐角的青铜风铃叮铃作响。刚坠入血槽的血珠突然泛起微光，表面浮起水纹，竟将金锋枢破碎的画面投在结界上：金属系修士的剑罡如暴雨倾盆，有使双剑的少女，剑穗是血红色的，每一剑都在枢体上犁出深痕；有胡须花白的老者，手持玄铁重剑，每一剑都震得山巅乱颤。枢体核心的黑纹（灵络）在剑鸣中寸寸断裂，像被烈火灼过的蛛丝，先蜷成小团，再“噼啪”爆成星火，最后化作点点幽蓝消散在风里。
苏婉儿望着那画面，药囊里的感知丹突然烫得她指尖发疼，像是握着块烧红的炭。她低头看向丹丸，却见内里的黑纹动了——原本静止的游丝竟顺着她的血脉，在掌心勾勒出条细不可察的轨迹，从指尖到手腕，再到心口，每走一寸，丹丸便更通透一分，连玉色里都泛起了淡淡金芒。
她猛地抬头，正撞进烛九溟投来的目光。他眼底的金纹与圣骨相映，像是两簇不熄的火，倒比那血珠里的星火更灼人。
“破灵络，护万灵！”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嗓子，这一嗓子像是引信，众人的气血再度翻涌。有修士咬破了掌心，有修士捏碎了怀中的灵牌（那是亲人的魂引），有修士将本命剑插入石地，剑鸣与呐喊混作一团。气血结界的金红更盛，如熔金倾泻，将整座石殿染作流金之色，连青铜灯树的幽蓝火焰都成了金红。
噬灵计数器的玉盘轻响，第二滴血珠开始凝结——又一处节点，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