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郡王府经历战乱洗礼,如今已彻底修缮一新,朱漆大门光可鉴人,门前石狮威严依旧,府内亭台楼阁更显恢弘大气,洗去了旧日的血火痕迹,沉淀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厚重与安宁。
府邸深处,最大的庭院里,却正上演着一场与这威严府邸气质颇有些“格格不入”的热闹景象。
林逐欢裹着一件银灰色锦缎面、内衬雪白狐绒的裘衣,衬得他一张脸愈发莹白如玉,虽然大病初愈的痕迹犹在,眉宇间也少了些往日的飞扬跳脱,却多了几分沉静与专注。
他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几名花匠和粗使仆役,小心翼翼地搬运着几株刚运抵不久的花木。
“哎,慢点慢点!这株‘十八学士’可是江南花王亲手培育的,金贵着呢,根须上的土团千万别散了!”林逐欢指着一株枝干虬结、叶片油亮的茶花,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若定。
他裹在厚厚的裘衣里,行动间仍有几分大病初愈的虚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流转着精心布置“家园”的兴致。
花匠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花盆。
旁边还有几株形态各异、叶片狭长的兰草,散发着清幽的冷香,以及几块从边关特意运回来的、造型奇崛古朴的戈壁奇石。
祁玄戈负手站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下,身着一身深青色暗纹常服,左臂的伤势已基本愈合,只是动作间仍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他并未插手,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追随着那个忙碌的身影,看着他因一株花苗的摆放位置是否完美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又看着他指挥得当、布局初成后唇角扬起的那抹带着狡黠与得意的弧度。
那笑容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缕雪水,清冽又带着暖意,映在祁玄戈素来冷硬深邃的眼眸里,竟让他紧抿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柔软弧度。
这细微的变化,瞬间驱散了他周身惯有的冷冽肃杀,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无声的柔和光晕里。
秦武抱着一卷新绘制的北境边防图卷轴,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
他刚从兵部衙门回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尘土气。
一眼就瞧见花园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再看看廊下自家将军那副堪称“痴迷”的凝望姿态,忍不住咧开嘴,洪亮的嗓门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爽朗直白,毫不客气地打趣道:
“将军!您瞧瞧,您这威远侯府,我看快被世子爷变成他的江南花房兼边关奇石馆了!啧啧啧,瞧瞧这江南的娇贵茶花,再看看那边关的硬骨头石头……世子爷这是要把天南地北的稀罕物件儿都搜罗来,塞满咱们侯府啊!”他一边说,一边故意用卷轴指了指那几块造型嶙峋的戈壁石。
祁玄戈闻言,习惯性地眉头一皱,冷峻的目光如刀般扫向秦武,带着惯有的斥责意味:“聒噪!军务办完了?”
秦武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将军的冷脸,反而觉得这样“鲜活”的将军才更有趣。
他正要把手里的边防图递过去,却见祁玄戈的目光瞬间又落回了花园里。
只见林逐欢似乎被初升的、略有些刺眼的阳光晃了一下,微微眯起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口挡了挡光洁的额头,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祁玄戈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眼神一凝,长腿一迈,几步便跨出廊下。
看也不看旁边石桌上早已备好的、温在暖窠里的参茶,直接端起来,稳稳地递到林逐欢面前,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歇着。”他的声音依旧是命令式的,低沉而冷硬,但递茶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强势的关切。
林逐欢抬眼,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他看了看那杯热气袅袅的参茶,又对上祁玄戈看似平静无波、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担忧与不容抗拒的目光。
他唇角一弯,也不道谢,自然而然地就着祁玄戈的手,低头呷了一口温热的参汤。
清甜微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他抬眼,故意挑眉,眼波流转间带着熟悉的戏谑:
“怎么?祁大将军也嫌我在这儿碍手碍脚,想用参茶堵住我的嘴,好让我消停点儿?”
祁玄戈耳根处骤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热意,飞快地收回手,将茶杯放回石桌,动作显得有些刻意。
他绷着脸,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少说话。”
说完,便像被烫到似的,立刻转身大步走回廊下,背对着花园,只留下一个看似冷硬、实则微微僵直的背影。
仿佛刚才那自然而然的关切举动从未发生过。
秦武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他连忙低头,假装研究自己手里的地图卷轴,肩膀却可疑地耸动着。
天爷!自家这位在千军万马前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杀神将军,这副口是心非、欲盖弥彰的模样,简直比看他在边关冲锋陷阵还要精彩百倍!这“逍遥郡王”的本事,真是绝了!
林逐欢看着祁玄戈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更深,像偷腥成功的猫儿。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那点小小的眩晕,目光投向庭院中央那片特意留出的空地。
那里,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役正小心地将一株并蒂连理、枝干相依的树苗放入挖好的坑中。
“对,就是这儿。”林逐欢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隐隐的期待,“这是‘双生木’,百年难遇的奇株。两株同根,枝桠交缠,共沐风雨,同承霜雪。给我仔细栽好了,根须舒展,培土压实,再浇透定根水。”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两株相依相偎、嫩芽初绽的树苗,眼神温柔而坚定。
祁玄戈虽背对着,耳朵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林逐欢的每一句话。当听到“双生木”、“同根”、“相依”、“共承”这些字眼时,他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他没有回头,只是负在身后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廊下的阴影里,他冷峻的侧脸线条,似乎也被那温柔的话语悄然融化了几分棱角。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新栽的茶花含苞待放,兰草幽香暗送,奇石静默矗立,而那株象征着“共生共荣”的双生木,嫩绿的新芽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无声地扎下根须,静待着属于它们的、枝繁叶茂、花开并蒂的未来。
整座威严的王府,因为这满园的生机和那个忙碌的身影,浸润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家”的宁静暖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