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的婆家在河口镇下游五里外的李家庄,一个临河而建的村庄。王蓉按照赵巧嘴给的模糊地址找到时,已是次日上午。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河面泛着铁青的光。
院子比想象中破败。土墙塌了一角,用树枝胡乱堵着。院门半掩,能看见院里堆着柴禾和废塑料瓶。王蓉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敲到第三下,门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脸膛黑红,眼睛浑浊,嘴里叼着旱烟杆——这是王玲的公公,李老汉。
找谁?
请问这是李栓柱家吗?
老汉的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王蓉:你是?
我是王玲的妹妹,王蓉。
空气凝固了几秒。老汉拿下烟杆,往地上吐了口痰:王玲早不在了。
我知道。我想问问……
没啥好问的。老汉要关门。
王蓉伸手挡住门板:大爷,我就想了解点我姐当年的情况。她儿子栓柱……还好吗?
提到孙子,老汉的动作停了。他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声:老婆子,有人找!
堂屋里走出个老妇人,比老汉瘦小,头发花白,围裙上沾着面粉——是王玲的婆婆。她看见王蓉,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笑容,但那笑容很僵硬,像一张没贴好的面皮。
哎呀,是王玲的妹子啊?快进来坐。
院子里的景象让王蓉心一沉。三间土坯房,墙皮剥落,窗纸破碎。鸡在院里踱步,粪臭混着霉味。堂屋正中的桌子上供着香火,墙上贴着几张奖状,署名都是李栓柱。
栓柱呢?王蓉问。
上学去了。婆婆倒水,手有些抖,在镇上念五年级。孩子争气,年年考第一。
王蓉接过水杯,没喝。我姐走后……你们找过她吗?
婆婆的笑容僵在脸上。老汉在门槛上磕烟杆:找啥找?跟人跑了,还有脸找?
跟人跑了?王蓉盯着他,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老汉声音提高,好好的日子不过,半夜收拾包袱走了。留个四岁的娃,这些年我们老两口……
她为什么走?王蓉打断他。
堂屋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婆婆抹了抹眼睛——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王家妹子,这话本不该说。但你姐……性子倔。栓柱他爸在时,俩人就常拌嘴。后来他爸出门打工,你姐就更不爱说话了。再后来……
再后来怎么了?
婆婆避开她的眼睛:家里那几年困难,欠了些债。她可能……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
王蓉想起赵巧嘴的话:婆家想让她去镇上餐馆打工还债。她看着眼前这两个老人——他们穿着补丁衣服,手指关节粗大,是典型的贫苦农民形象。但就是这样的家庭,逼走了她的姐姐。
我能看看我姐住过的屋子吗?
老汉和婆婆对视一眼。婆婆起身:早没啥了。都十年了,屋子都堆杂物了。
我就看看。
后院的厢房确实堆满了杂物:破农具、旧麻袋、发霉的玉米。但靠窗的位置有张木板床,床上铺着草席,席子边缘磨得发白。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画——是那种地摊上买的明星海报,但海报边缘用铅笔描了一圈细细的花纹。
王蓉走近细看。那不是海报原有的花纹,是有人用铅笔一笔笔添上去的:缠枝莲的图案,线条稚嫩但认真。姐姐的手笔。
这画……
哦,这个啊。婆婆在门口说,栓柱小时候乱画的。
但王蓉认得出。姐姐从小喜欢画画,尤其爱在纸上、墙上添些自己的图案。这缠枝莲的笔法,和她小时候在作业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床底露出一个木箱的角。王蓉蹲下身想拉出来,婆婆突然上前:都是些破烂,没啥好看的。
我就看看我姐有没有留下什么。
真没有。婆婆挡在床前,她走时把东西都带走了。
正僵持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走进来,十岁上下,瘦小,衣服宽大不合身。他看见王蓉,停住脚步,眼神警惕——这就是李栓柱。
王蓉第一次看见外甥。男孩的眉眼果然像姐姐: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看人时微微低头的姿态。但他比同龄孩子更沉默,像一尊小石像。
栓柱,这是你姨。婆婆的声音有些紧张。
栓柱没说话,只是看着王蓉。那双眼睛里没有孩童的天真,有一种过早成熟的审视。
王蓉走过去,蹲下身和他平视:栓柱,我是你妈妈的妹妹。
男孩的睫毛颤了颤,还是不说话。
你想妈妈吗?
这句话问出来,堂屋里的两个老人都屏住了呼吸。栓柱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鞋已经开胶,用线粗糙地缝过。
你妈……王蓉轻声说,她是个很好的人。她会绣花,会画画,会给你编小兔子。
栓柱的肩膀微微颤抖。他终于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然后他突然转身,跑进屋里,砰地关上了门。
婆婆松了口气,又马上堆起笑容:孩子小,不懂事。王家妹子,你看也看了,问也问了,要是没别的事……
这是逐客令。王蓉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她起身,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的五百块钱:这些给栓柱买点学习用品。
婆婆接过钱,手指摩挲着钞票,表情复杂。老汉别过脸去,继续抽烟。
走到院门口,王蓉回头:如果我找到我姐,会告诉你们。
两个老人的脸色都变了。婆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离开李家庄,王蓉沿着河堤慢慢走。阴沉的天终于飘起细雨,河面泛起无数细小的涟漪。她想起栓柱那双眼睛——那不是孩子的眼睛,是长期在沉默和压抑中长大的眼睛。他在那个院子里,守着母亲的痕迹,听着爷爷奶奶对母亲的指责,一天天变成现在的样子。
手机响起,是周文。
见到婆家了?
见到了。他们明显在隐瞒什么。王蓉把经过说了一遍,尤其是提到跟人跑了时,老汉的语气很刻意,像在重复排练过的话。
那个孩子呢?
栓柱……很沉默。但我感觉,他知道些什么。王蓉想起男孩关门前的那个眼神,他想说话,但不敢说。
接下来怎么办?
我想在镇上再住几天,等机会解除栓柱。王蓉看着雨中的河面,他是关键。如果姐姐真的回来过,或者联系过,栓柱可能知道。
雨下大了。王蓉躲到一棵老槐树下。树身上刻着很多名字和日期,最旧的是1978,最新的2012。在这些刻痕中,她看见一个浅浅的王字,后面模糊不清。
她用手指抚摸那个字。是姐姐刻的吗?还是别的姓王的人?
雨滴从树叶间隙落下,打在那个字上,像无声的眼泪。
王蓉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信息:妈,我见到栓柱了。孩子十岁了,很瘦,不太说话。但长得像姐姐。
母亲很快回复:孩子受苦了。你给他买点吃的穿的,钱妈出。
王蓉收起手机,继续在雨中前行。鞋子湿了,裤脚沾满泥浆,但她不觉得冷。心里有团火在烧——那是四年寻找积累的执着,是看见外甥后的心疼,是离真相越来越近的急切。
回到客栈,老板娘正在门口收衣服。看见王蓉湿漉漉的样子,递过来一条干毛巾。
姑娘,你这是去哪儿了?淋成这样。
去李家庄了。
老板娘的手顿了顿:哦,老李家啊……她欲言又止。
您认识?
镇上谁不认识。老板娘压低声音,那家人……唉,造孽。好好的媳妇跑了,留下个娃。老两口不容易,但那媳妇……听说也是个苦命人。
您见过王玲吗?
老板娘摇头:她嫁过来没多久我就搬镇上了。不过……她想了想,前两年好像听人说,在镇上见过一个像她的女人,在码头那边。但不确定,也可能是看错了。
又一个模糊的目击。王蓉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线索——似有若无,无法验证。
晚上,她坐在窗前整理笔记。雨还在下,敲打着瓦片,像无数细小的叩问。笔记本上,她写下:
李家庄见闻:
1. 婆家贫困,但非极度;
2. 公婆对王玲出走原因说法矛盾(跟人跑了vs日子过不下去);
3. 家中保留王玲痕迹(墙画);
4. 李栓柱沉默警惕,似有隐情;
5. 老板娘提及码头目击(待查)。
疑点:为何婆家如此紧张?仅仅是家丑?还是有更深原因?
下一步:接触李栓柱(需谨慎);查码头区域。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看向窗外漆黑的江面。雨夜中的河口镇像一头沉睡的兽,把所有的秘密都吞进肚子里。
但她知道,秘密总有出口。而那个出口,可能就在一个十岁男孩的沉默里,在一幅墙画的铅笔纹路里,在这个镇子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
雨声渐密。王蓉关掉灯,在黑暗中倾听——听雨声,听江水声,听这座古镇深藏的、关于姐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