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周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咖啡、熬夜和焦虑的气味。王蓉从图书馆出来时已是晚上九点,怀里抱着三本厚重的参考书——《社会学研究方法》《质性研究导论》《女性主义理论读本》。书很沉,压在臂弯里,让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倾斜。
主干道上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下一个路灯下缩短,再拉长。像某种隐喻:她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却没有一个固定的、真实的轮廓。
经过第二食堂时,她看见里面灯火通明,还有不少学生在吃夜宵、看书、讨论。玻璃窗映出温暖的、属于人群的光晕。她没有进去,继续往前走。
宿舍楼就在前方,307的窗户亮着灯。但她突然不想回去。回去要面对陈露关于周末要不要去看电影的邀请,要面对李婷新买的裙子,要面对周晓雅键盘永不停歇的敲击声——那些声音都在提醒她:你不属于这里,至少,不完全属于。
她拐了个弯,走向校园西边的小池塘。
池塘很小,人工挖的,周围一圈垂柳。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只有几盏地灯在草丛里发出微弱的光。她在岸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把书放在脚边。
水面很暗,倒映着零星的灯光,碎碎的,像撒了一把金粉。有鱼偶尔跃起,噗通一声,涟漪荡开,把那些金粉搅得更碎。
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问题毫无预兆地浮了上来:
我为什么在这里?
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存在之问,而是具体得多的困惑:为什么她要离开家乡,来到这个三百公里外的城市,坐在这个陌生的人工池塘边,读那些用陌生语言写成的、关于陌生世界的书?
为了改变命运?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不让父母失望?
这些答案都太标准,太正确,像教科书上的参考答案。但正确的答案往往不是真实的答案。
真实的答案是:她不知道。
或者说,她知道一部分,但那一部分正在被新的困惑淹没。
当初拼了命读书、做题、考试,是因为那是唯一看得见的路。就像在黑夜里走路,只要前方有一点光,你就只能朝那里走,不管那光是什么,不管走过去会看到什么。
现在她走到了光里,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温暖的篝火,而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小灯组成的迷宫。每盏灯都亮着,但照出的方向各不相同。她站在迷宫中央,手里拿着地图——那些社会学理论、研究方法、学术术语——却发现地图上标注的都是陌生的地名,用的是她还没完全掌握的语言。
池塘对岸有情侣在低声说话,笑声很轻,被夜风吹过来,断断续续的。王蓉想起高中时,有一次晚自习后,她和同桌站在教学楼顶,看着县城的灯火。同桌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这里,去大城市,过不一样的生活。
她当时没说话,心里想的是:去了大城市,然后呢?
现在她知道了:然后就是坐在这里,对着池塘,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脚边的书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轮廓。《女性主义理论读本》的封面上是一个抽象的女性侧脸,线条简练,表情模糊。王蓉下午刚读过里面一章,讲的是他者化——社会如何将某些群体定义为他者,排除在主流叙事之外。
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也被他者化了?在这个大学里,她是农村来的;在学术讨论中,她是缺乏理论训练的;在宿舍里,她是那个说话带口音的。她成了各种意义上的他者,一个需要被解释、被包容、被提升的对象。
但矛盾的是,正是这种他者的身份,让她对那些理论产生了最深的共鸣。当她读到底层失语时,想到的是姐姐王玲;读到性别压迫时,想到的是村里那些早早嫁人的女孩;读到文化资本时,想到的是自己这口怎么也改不彻底的乡音。
她既是研究者——学习如何分析他者;又是研究对象——本身就是他者的一部分。这种分裂让她感到眩晕。
池塘里的鱼又跃了一次。这次离她很近,水花溅到了脚边。她低头,看见水面的倒影:一个模糊的人影,抱着膝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她想起姐姐王玲坐在溪边的样子。也是这样的姿势,也是这样的沉默。区别只在于,姐姐面对的是真实的溪流,她面对的是人工的池塘;姐姐的沉默是彻底的、放弃抵抗的,她的沉默是暂时的、充满疑问的。
但如果姐姐也曾问过我为什么在这里?问过为什么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只能读到小学三年级,为什么必须嫁给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那么,姐姐的沉默,是不是对这些问题找不到答案后的最终选择?
而她,现在还在问,还在寻找答案。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更深的折磨?
远处传来钟声。是主楼顶上的大钟,敲了十下。该回去了。
王蓉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抱起书时,最上面那本《质性研究导论》滑了一下,她慌忙接住,书页哗啦翻动,停在某一页。地灯的光正好照在上面,是一段用荧光笔标出的话:
研究的价值不在于提出完美的理论,而在于真诚地面对问题——尤其是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她站在那儿,看了很久。夜风吹过柳枝,沙沙作响。
也许我为什么在这里就是那种没有答案的问题。至少,现在没有。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清晰的、唯一的答案。
但也许,重要的不是找到答案,而是持续地问。就像姐姐停止了问,所以沉默了;而她还在问,所以还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池塘边,在这个巨大的迷宫里,抱着这些沉重的书,试图在别人的理论里寻找自己的路。
走回宿舍楼的路上,她的脚步慢了些。
经过篮球场时,还有人在打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砰砰砰,像心跳。灯光把球员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跳跃,交错,充满生命力。
王蓉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那些身影那么舒展,那么自在,仿佛这个校园、这个夜晚、这片灯光,天生就是他们的舞台。
而她,始终像个误入者,需要小心翼翼地寻找自己的位置。
但也许,误入者也有误入者的看见。就像《寂静的春天》里说的:那些最早发现鸟类消失的人,往往是每天在田间劳作、对自然变化最敏感的人。因为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观察者,而是身在其中、依靠这片土地生存的人。
她也是。她是农村的女儿,是姐姐的妹妹,是带着一袋乡土来到城市的人。她的困惑、她的撕裂、她的他者感受,恰恰可能是最真实的视角——一种从内部看流动,从边缘看中心,从沉默看话语的视角。
这个想法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迷惘的黑暗。
她加快脚步。回到307时,陈露她们已经准备睡了。
这么晚才回来?陈露揉着眼睛说。
在图书馆。王蓉轻声说。
她爬上床,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躺下,手习惯性地伸向背包——但这次她没有摸那袋土,而是摸了摸那些书的封面。硬质的封皮,烫金的标题,光滑的纸张。
这些书不会给她答案。但它们给了她语言,给了她框架,给了她问出更准确问题的能力。
而问出准确的问题,有时候比得到模糊的答案更重要。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王蓉看着那道光,忽然想起《寂静的春天》的结尾。卡逊没有给出如何拯救春天的简单方案,她只是说:我们必须开始行动,必须开始说话,必须打破沉默。
也许,她在这里的意义,就是学习如何说话——不只是说标准的普通话,更是说一种能把个人痛苦转化为公共议题,能把沉默翻译成可以被听见的语言。
不是为了拯救什么宏大的春天,只是为了理解姐姐的那个寂静的春天,为了有一天,能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姐姐:你的沉默,我听到了。而且,我想让更多的人听到。
这个目标很小,很具体,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实现。
但至少,它给了“我为什么在这里”一个暂时的、可以握住的方向。
王蓉闭上眼睛。池塘边的迷惘还在,但不再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它变成了一个具体的问题,一个需要她用接下来几年,甚至更长时间去探索、去书写、去回答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本身,已经是一种存在的方式。
深夜,宿舍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王蓉在睡梦中,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做了一个手势:右手五指并拢,掌心朝外,在额前轻轻一挥。
你。
然后,食指指向自己胸口。
我。
双手在胸前交叠,停顿。
寻找。
虽然没人看见,但她知道,这个寻找已经开始了。在迷惘中,在困惑中,在这个她还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在此的地方,寻找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