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彻底驶离县城后,窗外的风景开始变了。
起初还是熟悉的景象:贴着瓷砖的农村自建房零零散散布在田野间,屋顶上竖着中国移动的白色信号塔;水泥路像灰白色的带子,在田地间蜿蜒,偶尔有摩托车驶过,扬起一溜尘土;田里是晚稻,绿油油的一片,几个戴草帽的身影在田间缓慢移动,像几个静止的墨点。
王蓉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她就这样看着,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只要看得足够用力,这些景象就能被刻进脑海里带走。
背包放在脚边,侧兜里那袋土随着车厢的晃动轻轻磕碰着她的脚踝。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固执的提醒。
然后,田地开始大片大片地出现。不再是零碎的几块,而是连绵的、望不到边的绿。稻田、菜地、果园,一块块整齐地拼接在一起,像巨大的绿色棋盘。房子越来越稀疏,最后只剩下田野尽头几个模糊的灰点。
车速在加快。
窗外的景物开始以一种新的方式运动:近处的电线杆唰地掠过,一根接着一根,连成模糊的灰线;中处的树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着向后跑,树冠连成绿色的波浪;远处的山峦则缓慢地旋转,从正面转到侧面,再转到背面,仿佛在做一场沉默的告别。
王蓉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这种眩晕不同于晕车。这是一种认知上的失衡——她熟悉的世界正在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拉开、拉长、最终模糊。那些她走了十几年的田埂,那些她爬过无数次的山坡,那些她知道每一处坑洼的土路,此刻都成了飞速后退的背景板,成了可以被“掠过”的物体。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子。帆布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
火车驶上一座桥。桥下是宽阔的河,河水浑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王蓉从没见过这么宽的河——家乡的溪流最宽处也不过三米,夏天水浅时甚至能踩着石头过去。而这条河,河面至少有百米宽,水流不急,但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
桥身发出空洞的轰鸣,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在桥面上被放大、回荡。就在这轰鸣声中,王蓉看见河边有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她们蹲在石板上,抡起棒槌捶打衣物,啪、啪的声音被火车声完全吞没。她们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这列轰鸣而过的火车,仿佛这只是日常风景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这一幕刺痛了王蓉。
就在几个小时前,母亲李明珍还在溪边那块青石板上捶打她的床单。棒槌起落,水花四溅,母亲的后背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色。那时候,火车对她们来说还是远方模糊的传闻,是要坐一天一夜才能到的遥远存在。
而现在,她已经成了火车里的人,成了那些河边女人眼中不会抬头看的过客。家乡溪边的青石板,也将成为别人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车速更快了。
田野被切割成更规整的方块,灌溉水渠像银色的线在绿色棋盘上纵横交错。偶尔出现的大棚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塑料薄膜在风中鼓胀起伏。村庄变成了整齐划一的聚居点,红瓦白墙,屋顶上密密麻麻的太阳能热水器像一片片黑色的甲壳。
陌生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王蓉知道水稻怎么插秧,知道红薯该在几月收,知道雨后哪种蘑菇可以采。但她不知道这些银色的大棚里种着什么,不知道那些规整得如同尺子画出来的水渠是怎么修的,甚至不知道那些屋顶上黑色的板子除了洗澡还能干什么。
这个世界开始呈现她无法理解的秩序和逻辑。
她摸向背包侧兜,手指隔着帆布找到那袋土。土是静止的,沉甸甸的一小团,与窗外飞逝的世界形成尖锐的对比。这袋土认识家乡的每一场雨,认识溪边的每一株草,认识姐姐王玲常坐的那块石头的温度。但此刻,它被装在这个碎布缝成的袋子里,困在这个飞驰的铁皮箱子中,与它认识的一切越来越远。
火车开始进入山区。
隧道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突然的黑暗笼罩车厢,只有顶灯发出昏黄的光。窗玻璃变成镜子,映出车厢内的景象:对面打盹的中年男人,斜对角嗑瓜子的大婶,还有她自己——一张贴在玻璃上的、苍白的脸。
在隧道的轰鸣声中,王蓉闭上眼睛。
黑暗里,轮轨撞击声被放大成一种单调的、重复的节奏:哐当,哐当,哐当。每一声哐当,就离家乡更远一些。这节奏有一种催眠般的力量,将时间碾平成无意义的片段。一分钟,一公里;一小时,几十公里;一天一夜后,就是三百多公里。
三百多公里是什么概念?王蓉试图想象。是从村里走到镇上距离的三十倍,是她走过最远路程——去县里参加高考——的六倍。是母亲李明珍走五里山路去邻村打工需要走六十趟的距离,是父亲王建国骑自行车去镇上赶集需要骑一百五十趟的距离。
而这段距离,正在被车轮以每小时几十公里的速度吞噬。
隧道结束,光明重新涌进来。王蓉睁开眼,被窗外猛然扑进来的景象惊住了——
火车正沿着悬崖行驶。一侧是几乎垂直的岩壁,青黑色的岩石上挂着稀疏的灌木;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谷底有条细线般的溪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火车像一条绿色的虫子,紧贴着山的皮肤爬行。
高度带来一种全新的恐惧。王蓉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世界。在家乡,最高的地方是后山山顶,站在那里能看见整个村子的屋顶,看见田地的全貌,看见溪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那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都是她可以用脚步丈量的。
而这里,谷底那条溪流可能比家乡的溪流宽十倍、深百倍,但她永远不可能知道它的名字,不可能知道它流经哪些村庄,不可能知道有没有一个像姐姐王玲那样的女人,常坐在它的岸边发呆。
距离不只是空间上的,更是认知上的。世界正在她面前展开一幅巨大到令人恐惧的画卷,而她手里只有一小袋家乡的土,和一本《平凡的世界》。
车速似乎达到了顶峰。窗外的景物彻底失去了细节,变成流动的色块:绿色的山,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褐色的崖壁。一切都在向后飞驰,快得来不及辨认,来不及记忆,来不及告别。
王蓉重新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玻璃被太阳晒得温热,贴上去有一种虚假的安慰。她就这样看着,看着这个世界在加速中变得模糊,变得陌生,变得再也回不去。
背包里的那袋土,在某个颠簸中轻轻翻了个身。
它不知道自己在去往何方。它只是一捧土,一捧被女儿带走的、沉默的乡土。它将在陌生的城市里,在钢筋水泥的缝隙中,在再也看不见田野的窗台上,继续它无意义的、静止的存在。
而带走它的女孩,此刻正紧紧闭着眼睛,在车轮与铁轨永无止境的撞击声中,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故乡,真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