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心头剧震,手足无措。
此番感受,迥然有异。
昔日白晓琳虽亦曾抱他而眠,然其肌肤温软而紧致,是少女独有之清瘦,宛如新抽之柳条,柔韧有余。
此刻,他却是枕于人怀,且是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那份温软丰腴,远超寻常女子,仿佛整个人都深陷于一团上好之棉絮,隔着单薄衣衫亦能清晰感到那惊人之弧度与温热。
鼻端萦绕的香气,更是佐证。
白晓琳身带清冷药香,胡璇则是甜腻果香,而这股气息温柔沉静,混着泥土芬芳与花瓣清甜,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乳香。
这是一个他全然陌生的成熟女子。
一霎时,惊惧与戒心便如铁爪般攥紧了他的心口。
身在合欢宗,无端之恩,背后必有利刃。
他下意识便要挣扎起身,却发觉周身酸软,竟无半分力气。
头顶上方,那温柔磁性的女声再度响起,如春风拂过冰封之湖。
“身上可还有力气?莫要急着动弹。”
陈默身子僵直,不敢应声。
心念电转,揣度着对方的身份与来意。
是宗门里哪位长老执事,瞧上了自己这副残破身子?
抑或是李三将他逐出师门,自己昏倒于地,被哪个过路女修当作了可以随意采撷的炉鼎?
正自惊疑不定,忽觉一只温软之手轻轻落在他额上,继而顺着他发丝,一下,一下,轻柔抚摸。
那动作,像极了乡间老妪安抚受惊的狸猫。
“莫怕,孩子。”那女子的声音里似有安抚人心之力,“我见你昏倒在雨中,一双手掌磨得血肉模糊,实是心疼得紧,便将你带了回来。”
陈默依旧沉默,心中戒备未曾有半分松懈。
“我瞧你昏睡之时,眼角兀自挂泪,嘴里还喃喃自语。”女子轻声一叹,手上动作愈发温柔,“可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伤心事?”
“伤心事”三字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李三那一句句恶毒之语,又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天生的软骨头!”
“剑道庸才!”
“废物!”
锥心刺骨的羞辱感再度席卷而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将这份屈辱与苦楚深埋心底。
这是他一人的事,是他一人的败,岂能对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倾吐。
那女子似是察觉到他身子的僵硬,非但未停,反而将他朝自己怀里揽得更紧了些。
他整张脸颊都贴上了那片柔软丰腴的小腹,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体温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女子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柔声说道,“你定是为了桩什么事,已然拼尽了全力,流干了血汗,可到头来,还是未曾做成,是不是?”
陈默身子猛地一颤。
女子不等他回答,续道:“旁人或许只看你成与未成,可我知道,你已经很棒了,当真已是极好了。”
“……”
——你已经很棒了。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似一道暖流毫无征兆地冲开了陈默用血汗与苦楚筑起的心防。
自他入宗以来,何曾听过这般言语?
回春园的赵老焉赞他,是因他打理药田有股不要命的疯劲;
玉骨楼的老修士资助他,是因他身负仙媚奇体;
白晓琳待他好,更是因他为她舍生忘死赔上了一双眼睛。
所有人的认可,都建于他有所成就、有所付出之后。
唯独此人,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却在他最狼狈、最落魄、一败涂地之时,在他被师父指着鼻尖唾骂为废物、被整个世界抛弃之时,用这般温柔的语气告诉他——你已做得极好。
为何?
为何会有人在他一无是处时,来肯定他那些毫无用处的苦功?
这股突如其来的温柔,比利刃与毒咒更具杀伤力,顷刻间便将他强撑许久的坚壳击得粉碎。
他终究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年。
合欢宗的残酷磨去了他的天真,却未曾磨灭他心底对一丝暖意的渴望。
那股被他死死压抑的委屈、愤懑、不甘,在这一刻如山洪决堤,再也无法抑制。
“呜……”
他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起初只是双肩微微抽动,到后来便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这女子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泪水汹涌而出,瞬间便浸湿了女子的衣衫。
他哭得撕心裂肺,像一个在荒野中迷途已久终于寻到归途的孩子。
他将进入合欢宗以来所有的苦、所有的累、所有的坚持与绝望,都尽数倾泻在这哭声之中。
他断断续续地哭诉。
说自己如何天不亮便去练剑,如何日落西山仍不肯停歇;
哭诉自己如何靠着最劣质的丹药苦苦支撑,如何将师父的每一句呵斥都当作金玉良言,刻在心上……
他哭诉着那手上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茧,哭诉着那永无寸进的剑招。
最后,他用带着颤抖的声音,反复地、绝望地重复着一句话。
“他们都说……说我是庸才……是个废物……我练不成剑……我真的练不成剑……”
“他们都说……说我是庸才……是个废物……我练不成剑……我真的练不成剑……”
那哭声里,满是一个少年人梦想破碎后最纯粹的悲恸与绝望。
女子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任由他发泄。
她的手一直在他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亲生孩儿。
哭了不知多久,陈默的声音渐渐嘶哑,哭声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忽然,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脸颊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愣住了。
这是……泪水?
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在听完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破事之后,竟然为自己伤心落泪了?
他自被掳进合欢宗,所见所闻皆是冷漠、算计、贪婪与欲望,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竟有人会为旁人之苦而落泪?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茫然地抬起头,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女子的方向。
“孩子……”女子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我听着你的话,便好似瞧见了那个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的你。你的痛,我全都明白。”
她的手依旧温柔地抚摸着陈默的头发。
“你是个多刻苦的孩子,多认真的孩子啊。你这股心志,这份坚韧,是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曾有的宝贵东西。只是你的血汗,你的苦功,未曾得到应有的回报与认可罢了。”
“但是,”她又道,“我从不认为你是他们口中的庸才。在我看来,你已胜过了宗门里绝大多数人。你这般努力,这般拼命,是个顶好顶优秀的孩子。那些整日里只知消磨时光、寻欢作乐的俗人,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女子一句接着一句,不停地肯定他,赞扬他。
这些话,似最醇的美酒灌得陈默头脑晕眩;又似最灵的丹药抚平了他心中最深的伤痕。
他这心思敏感的少年,一直接受的都是冷眼与打击,何曾消受过这般贴心贴肺的温言抚慰?
他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可是……我真的练不了剑。”他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甘地说道,“他们都说……我天生筋骨奇软,是剑道庸才。”
“痴儿。”
女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怜爱。
她握住他那双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轻轻捏了捏。
“我倒觉得,你非但不是庸才,反是天纵之才。”
陈默一怔。
“你且想,”女子柔声道,“寻常人筋骨坚硬,乃是常态。而你筋骨之柔韧,远胜常人,此乃天赋异禀,万中无一。他们让你去练那至刚至阳的剑道,正是扬短避长,以你之短,攻敌之长,非你之过,实乃教导无方,明珠暗投罢了。”
陈默呆住了。
这话……白晓琳似乎也说过类似的。
她说他的手很巧,适合做些精细的活儿。
他仍有些不甘,小声嘟囔道:“可我是男子汉,自当仗剑天涯,怎能去练那些……”
“孩子,你弄错了。”女子微微一笑,“男人立足于天地,难道只有剑道一条路吗?大道三千,条条皆可通神。以其他道途成就一番伟业的大能修士,难道他们就不是男人了吗?”
陈默彻底愣住了。
这个道理,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