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失明了。
医生说是心因性失明,可能明天就恢复,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我辞去工作回到老家,开始学习用盲文写诗。
隔壁总传来钢琴声,弹得磕磕绊绊,却坚持每天练习同样的旋律。
通过盲文图书馆,我认识了弹钢琴的女孩——她只有一只手。
我们相约等春天到来时,一起去山上看花开。
雪融的那天,我推开窗闻到泥土的气息。
转身时突然看见朦胧的光,和站在光中举着右臂残肢向我微笑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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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是被一声轻微的“啪”熄灭的。
像灯丝断裂,像雪花落在滚烫的窗棂上瞬间消逝的叹息。前一秒我还在电脑前核对报表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后一秒,那些数字、光标、屏幕刺眼的白光,哗啦一下,全没了。
不是停电。同事敲击键盘的嗒嗒声,远处传来的模糊电话铃,证明世界仍在运转。只有我的视觉,被一种纯粹、密不透风的黑取代了。
医生的诊断冷静得像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说明书:“心因性失明。压力、创伤、潜意识的自保……都有可能。大脑拒绝看见。可能明天一觉醒来就好了,也可能……”他顿了顿,笔尖在病历上沙沙作响,“……一辈子就这样了。”
“一辈子”这个词,砸下来,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巨响都震耳欲聋。
公司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然后迅速接受了我的辞职申请。大城市的出租屋不再有意义,我像一件被退回的行李,被送回了老家小镇。母亲的眼泪是无声的,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得吓人。父亲沉默地收拾出我以前的房间,挪开所有可能绊倒我的家具,动作笨拙又沉重。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声音、气味、触感。脚步声的回响,空气里饭菜的温度,指尖划过家具边缘的灰尘。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寂静,属于我自身的、内部的寂静。
然后,是钢琴声。
它总是在下午两点左右响起,从隔壁那栋空了十几年的老房子传来。弹得真是……糟糕透了。磕磕绊绊,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往外蹦,单调,重复,毫无韵律可言。永远是那一小段旋律,破碎得听不出原曲,像一个人结巴地、固执地反复念着同一句咒语。
这噪音,成了我黑暗日子里唯一固定的坐标。它笨拙地穿透墙壁,打断我沉溺的死寂。我烦躁,用枕头捂住头,却发现自己其实在侧耳倾听。在那惨不忍睹的弹奏间隙,有一种东西,一种近乎凶狠的坚持,拽着我。
有一天,我摸到桌上那叠厚厚的盲文纸和锥笔——姐姐送的,她说:“写点什么吧,总不能一直烂在床上。”写点什么?一个瞎子?
下午,那钢琴声又准时响起。一个音,停顿,又一个音,挣扎,错误,重来。我忽然拿起锥笔,凭着感觉在厚纸上狠狠扎下去。一个点,又一个点。我不是在写诗,我是在把那噪音,那挣扎,那令人发疯的重复,钉死在纸上。
笔尖刺穿纸背,发出轻微的噗声。像一种回应。
我去镇上的盲文图书馆,那是我少数被允许、也愿意去的地方。指尖拂过书架上凸起的点阵,是一种奇妙的阅读,缓慢,却让人异常专注。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还有其他盲人读者轻微的呼吸声。在这里,我不怪异。
管理员是个声音温和的中年男人,每次都会帮我找我要的书。有一次,我听到一段特别流畅悦耳的钢琴声从馆内的音频设备流出,忍不住向他感叹:“弹得真好。”
他笑了:“是啊,是弹得很好。不过我们这儿还有个特别的读者,她借阅钢琴教程和盲文乐谱特别勤,但她说她弹得可不好,还在初学。”
钢琴教程?盲文乐谱?隔壁那磕磕绊绊的琴声猛地撞进我的脑海。一个荒谬的联想。
“她……叫什么?”
“哦,叫夏阳。夏天的夏,太阳的阳。”
夏阳。名字里有最热烈的季节和最耀眼的光明。
再次在图书馆“遇”见她,是因为一本布莱希特的诗集。我的指尖刚碰到书脊,另一只手也同时落在了上面。
“抱歉。”一个清亮的女声说。
“你先请。”我说。
她拿起书,翻了一下:“是盲文版的?你也喜欢布莱希特?”
“谈不上多喜欢,只是……现在能‘看’的东西不多。”我实话实说。
她轻轻笑了。她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通透感,像冬天里冻得结实的冰凌,敲一下会发出清脆的回响。“那就一起‘不喜欢’吧。这本我刚好读完,你拿去看。”
我们聊了起来,就站在高大的书架之间。聊布莱希特,聊图书馆新进的音频书籍,聊冬天怎么还不结束。她说话直接,不绕弯子,也不对我的失明表现出过分的怜悯或好奇。这让我松弛。
我说起隔壁那烦人的钢琴声,每天折磨我的耳朵。
她沉默了几秒,声音里带着笑意:“哦?说不定人家是在用音乐给你做康复训练呢?免费的。”
“那种训练,再做下去我可能连听力都要失去了。”
她又笑。然后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开。
我们开始像约好一样,经常在图书馆见面。通过声音和语言,一个模糊的形象在我脑中慢慢勾勒:她似乎总是比我早到,我听见她挪动椅子时,右边身子会有点不便的细微声响;她翻动盲文书页的速度极快,远超于我;她从不抱怨什么,对一切都有种近乎锐利的洞察和调侃。
黑暗让我对其他感觉变得敏锐,但我捕捉不到她任何阴郁的情绪。她像一块小小的、自给自足的太阳能板。
只有一次,我们聊起春天。我说,听说镇子后面山上的杏花很好看,以前没失明的时候没觉得多特别,现在倒想“看看”了。
她那边安静了片刻,然后说:“是啊,摸一摸花瓣,闻闻那个味道,大概比看见还清楚吧。”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悠远的向往,“等春天真的来了,我们应该上山去看看。据说,失明的人,嗅觉和触觉会代偿性变得特别灵敏。”
“好啊。”我说。心里那一片死寂的黑,好像被这句话撬开了一条细缝,漏进一丝微弱的光。“等春天来了。”
我和夏阳,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盟友,对抗这漫长冬天的盟友。大部分时候,我们在图书馆聊天,偶尔,也会约着在镇上走走。她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总能避开那些不好走的路。
她从不试图搀扶我,只是在我可能要撞到什么东西时,简洁地提醒:“左前方有根晾衣绳”,“三步后有个小坎”。这种对待方式让我觉得安全,觉得自己还不完全是个废物。
我告诉她我开始用盲文写点东西,称之为“扎纸”,因为那感觉更像是在发泄,而不是创作。
她说:“真好,我只会‘戳键盘’。”
“弹钢琴?”我下意识问。
“……嗯。”她应了一声,很快又说,“弹得很烂,邻居没来投诉我,算我运气好。”
我想起隔壁那可怕的琴声,深有同感地点头:“我隔壁那个也弹得惊天动地,看来烂琴技是普遍存在的。”
她在风中轻笑,没接话。
希望是个微妙的东西。当你彻底绝望时,反而平静。最怕的就是这种细小的、看似无意义的习惯和联结,它们像极细微的根,悄无声息地钻进冻土,让你开始对“以后”产生一丝飘渺的期待。
比如,和某个人约好,要一起去看看花开。
我开始更加留意隔壁的钢琴声。它依旧破碎,却似乎……流畅了一点点?至少,那段重复的旋律,错误越来越少。那背后固执的坚持,愈发清晰。听着那琴声,我拿起锥笔,“扎纸”的时候,心里的烦躁少了,多了一种莫名的焦躁。像在等待什么。
冬天最冷的时候,空气似乎都要冻裂了。一场大雪后,琴声断了两天。
那两天,我坐立难安。黑暗变得格外难以忍受。我才意识到,那糟糕的琴声,不知何时,已成了我生活背景音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的缺席,比它的存在更让人窒息。
第三天下午,琴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段旋律,却意外地完整,一个错音都没有。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单纯,执着,甚至透出一种笨拙的……温柔。
我靠在墙上,静静地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心里那个荒谬的联想再次浮现,并且疯狂滋长。图书馆里快速的翻书声,对布莱希特的熟悉,右半边身体不便的细微声响,钢琴教程,盲文乐谱,还有这个名字——夏阳。
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女孩,如何弹奏出需要双手配合的钢琴?哪怕只是一段简单的旋律?
不可能。我迅速否定自己。这太戏剧化了,像烂俗小说里的情节。
可是,那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再也拔不掉。
下一次图书馆见面,我装作无意地问:“你练琴……练得怎么样了?”
她顿了一下,声音轻松:“老样子,噪音制造者。怎么,想现场鉴赏一下?”
“有点好奇。”我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重。
“不行。”她拒绝得干脆利落,“还没到能见人的地步。等我觉得差不多了,也许吧……等春天吧。”
又是春天。我们之间一切的约定,似乎都押给了那个迟迟不来的季节。
时间在黑暗里黏稠地流淌。我和夏阳的对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我们聊失去,聊痛苦,聊那些无法对人言的恐惧和软弱。我用盲文写的诗越来越长,不再只是扎纸,开始真正地“写”。我把那些写好的诗带给她“看”——她用指尖读得很快,然后给出尖刻又精准的评价。
我们也聊那场约定。杏花的花期有多长?山上的风还冷吗?泥土融化了会不会很泥泞?
希望变得具体,而那琴声,成了这希望里最固执的节拍。
不知从哪一天起,窗外的风开始变软。簌簌落下的雪声,变成了嘀嗒嘀嗒的滴水声。空气里属于雪的清冽,混进了一种潮湿的、万物萌动的气息。
冬天正在溃败。
我能感觉到。我的皮肤,我的呼吸,都能感觉到。
那天下午,没有琴声。世界安静得异样。
我坐在窗前,能感受到阳光晒在脸上的温度,很暖。一种强烈的、无法形容的冲动攫住我。我摸索着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窗户。
风瞬间涌了进来,扑了我满怀。
冰冷,却不再是那种干硬的凛冽,而是浸润着一种磅礴的、汹涌的生机。它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腐烂落叶底下青草嫩芽的腥气、远处河流破冰的湿润水汽……一种无比复杂、无比蓬勃的,春天的味道。
冬天变了。春天就在这风里,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改变。
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冲撞着我的胸腔,几乎让我战栗。
就在那一刻。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
一片朦胧的、模糊的光影,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我的世界。
像隔着磨砂玻璃,像浓雾正在缓慢散去。物体的轮廓,明暗的交界,开始幽灵般浮现。
我愣住了,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心脏骤停,继而疯狂擂鼓。我不敢呼吸,不敢动弹,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散这脆弱得如同幻觉的微光。
我看见模糊的窗框轮廓,看见外面不再是纯黑,而是深浅不一的灰。
然后,在那片混沌、柔软的光晕中央,我看见了一个人影。
就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仿佛刚刚进来,静静地立在那里。
光影缓慢地聚焦,勾勒出纤细的轮廓,短发,穿着浅色的衣服。
世界依旧朦胧,像覆着一层流动的水膜。但我看得见她。
我看清了她空荡荡的右侧袖管,挽着一个结,垂在身侧。
我看清了她的脸。模糊,却清晰无比。她在微笑。平静的,了然的,甚至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仿佛她一直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就为了等待我看见她的这一刻。
阳光从我身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她举起了她的左臂,连同那截沉默的、残缺的右臂残肢,像一个完成了某种仪式的手势,像一个拥抱这个世界的姿态。
“喂,”她说,声音和图书馆里那个清亮的女声一模一样,带着那份独有的通透和一点点调侃,“说了等春天的。我没失约吧?”
我看得见她。看见光。看见站在光中,举着残肢向我微笑的她。
窗外的风涌入,鼓荡在整个房间,带着势不可挡的、春天的气息。
冬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