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告诉我世界正在解冻,
旧地图上的坐标逐个失效,
我仍每天走向气象观测站,
记录着根本不存在的冰雪数据;
直到遇见同样固执的她——
举着早已淘汰的测温仪,
坚持测量记忆中的寒冬,
我们竟在虚无的冰原上相爱,
用荒诞对抗着全世界的“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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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滴水,以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嘀嗒,嘀嗒,从屋檐,从光秃秃的树枝尖,从锈蚀的排水管口。每一声都清脆,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得意,落进下方越积越大的水洼里。于是,水洼的晕圈一层层荡开,没完没了。
阿默竖起旧棉外套的领子,试图阻隔这过分活泼的声响,还有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湿漉漉的泥土和什么东西正在腐烂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低着头,踩着脚下迅速变得泥泞松软的路面,朝山坡上那座白色圆顶建筑走去。路旁,昨天还勉强能看出形状的雪堆,此刻已彻底坍陷成一摊污浊的冰水混合物,露出底下被埋了一冬的枯草,蔫黄,却透着一股令人生疑的、不合时宜的生机。
他们都说,冬天正在变成春天。以一种快得近乎粗暴的方式。冰川学家的报告在新闻里循环播放,语气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卫星云图上的白色区域正肉眼可见地收缩,像一块被烤焦的羊皮纸边缘。人们脱下厚重的冬衣,脸上带着一种集体性的、恍然的微笑,谈论着提前盛开的某种小花,和窗外明显过早归来的鸟群。
阿默只是把围巾又裹紧了一点。他的手指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攥着那把磨得发亮的旧钥匙,以及一个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上,印着几个褪色的字:“第七区冬季气象观测日志”。
观测站一如既往地安静,或者说,死寂。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里面是比室外更滞重的冷清空气。仪器屏幕大多暗着,像一只只沉睡甚至死去的眼睛。只有主控台一角,某个代表地底线路的绿色指示灯还固执地亮着,证明这里尚未被完全遗忘。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靠窗的那张斑驳木桌前坐下。桌面冰凉。他摊开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日期是今天。然后,他拿起那支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铅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窗外,远处山谷的积雪只剩下背阴处几块刺眼的灰白补丁,像一件破旧棉袄上没摘干净的棉絮。更多的,是大片大片湿漉漉的深褐色土地,甚至隐约能看到一抹极其怯懦的绿意。
阿默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的目光变得空洞而专注,直直地投向窗外那片正在消融的山谷。但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此刻的景象,落在了某个唯有他能看见的维度里。他开始记录,铅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日期:3月17日。观测者:阿默。”
“外部气温:-12.3c。”——窗外挂在树枝上的温度计,红色的酒精柱明明指在8c的位置,微微颤抖。
“积雪深度:平均87厘米,背阴处超130厘米。”——下方的土地黑黢黢、湿漉漉,暴露无遗。
“冰层厚度(参考点A7):22厘米。”——那个作为参考点的水坑,水面正映照着灰白的天空,涟漪阵阵。
“风速:东北风4级,伴有持续性吹雪现象。”——风是有的,从东南边吹来,柔和湿润,只撩动着他额前过长的头发,窗外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飞舞的晶体。
“能见度:中等,受飘雪影响。”——空气澄澈得过分,连对面山腰上新刷的橙色救援站标识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极其认真,仿佛在镌刻不容有误的碑文。写完一项,他便抬起头,凝视窗外那片根本不存在的冰雪世界,像是在核对,又像是在与某个遥远的时空对接。他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窗外那个滴着水、冒着不合时宜暖气的世界格格不入。
在这里,冬天依然严酷,冰雪依旧统治着一切。在他的笔记本里。
例行观测完成,合上本子,那层支撑着他的专注力便悄然褪去。疲惫感像潮水般漫上来。他枯坐着,听着窗外无休止的滴水声,还有风穿过空荡山谷那种空落落的呜咽。一种尖锐的孤独感,比虚构的寒风更刺骨,攫住了他。
这孤独并非无人相伴。早上出门时,邻居老太太裹着轻薄的春装披肩,笑眯眯地对他喊:“阿默,又去守着你的‘冬天’啊?真是个恋旧的孩子!”她的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普遍的不解和宽容,仿佛在谈论一个沉溺于过时游戏的孩子。而这种宽容,有时比直接的嘲讽更令人窒息。
整个世界都在向前,欢快地、步履轻快地奔向那个所谓的“好晴天”。只有他,逆着人流,固执地守着一座废弃的观测站,记录着一场早已消失的寒冬。他像是活在一个透明的、隔音的罩子里,看得见外面的喧嚣,却参与不进去,也不想参与。他的冬天,他的冰雪,是罩子里唯一的真实,尽管它们只存在于他的笔尖和脑海。
这坚持是守护,还是一种病态?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连他也停止记录,那么那个完整的、严酷的冬天,或许就真的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它需要一个见证者,哪怕这个见证者活在自欺欺人的荒诞里。
坐得太久,手脚都有些发僵。他站起身,决定提前离开。或许去山另一边的废弃区走走,那里人迹罕至,或许……或许还能找到一点真实的寒意。
他沿着观测站后面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小径往山脊另一侧走。这条路以前是巡逻道,冬天被厚厚的冰壳覆盖,现在则暴露出来,满是泥泞和硌脚的石块。越往前走,人类活动的痕迹就越少,仿佛那个正在欢呼解冻的世界被悄然关在了身后。
这边的山谷更狭窄,日照时间短,解冻的速度似乎慢一些。但也只是慢一些。积雪没了,露出被冰碛物刮擦得斑驳淋漓的山岩,和一片片去年枯萎的、倒伏的草丛。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就在山谷底部,一片巨大的、裸露的黑色岩壁下方。一个人,穿着明显过于厚重的暗红色防寒服,连帽子都严严实实地戴着,正背对着他,微微弯着腰,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那身影有一种极不协调的突兀感,像是从某个旧照片里误入当前时空的像素块。
阿默停下脚步,站在略高的坡上, silent地看着。
那人似乎对着一面看起来潮湿深色的岩壁,举起了手里的东西——一个长方体的、有着灰色外壳的仪器,一端指向岩石。
阿默眯起了眼。那仪器的轮廓……很熟悉。非常熟悉。
下一秒,他看到了那人抬起的手腕处,露出一截老式防寒服的橙色内衬。
还有那仪器的侧面,贴着一块褪色的标签,上面似乎印着一个模糊的雪花标志。
是他的幻觉吗?还是……
鬼使神差地,他往下走了几步,踩松的碎石哗啦啦地滚落。
那身影被惊动了,猛地转过身,手里的仪器下意识地护在胸前,警惕地看向他。
是一张女人的脸。被寒风打磨过的皮肤,眼神里有种受到惊吓后的锐利,但很快,那锐利被一种同样浓厚的、看到同类般的惊疑不定所取代。她的年龄看起来和他相仿,或许稍大几岁。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触,都没有立刻说话。山谷里只有风声,还有更远处隐约的水滴声。
阿默的视线落在她紧紧抓着的那个仪器上。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款老式的、早已被淘汰的便携式低温测温仪,专门用于极端环境,精度高,但笨重耗电,早在五六年前就被更轻巧的型号替代了。他观测站里就有一台同样的,躺在库房角落吃灰。
女人也迅速打量了他一遍,目光在他旧外套的款式、他脸上未散的某种与时代脱节的沉郁神色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了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上——那手里,似乎也握着什么。
她的眼神稍稍缓和,但警惕仍在。
“……你也?”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和人说过话,语调却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古怪的急切。
阿默没回答,只是同样看着她手里的测温仪,然后,慢慢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硬壳的观测日志本。
封面上,“第七区冬季气象观测日志”几个字,清晰无误。
女人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那是一种在无边黑夜里独自航行了太久,终于看到另一盏孤灯的光芒。尽管那光芒可能同样微弱,同样飘摇。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他走近了两步,举了举手里的旧仪器,语速加快了些,带着一种急于分享秘密的冲动:“我……我在测量岩壁的冻融深度反馈,这里的读数一直很稳定,可是……”她皱起眉,语气变得困惑甚至有些恼怒,“可是地图上的基准点好像……好像有点不对了。坐标显示就在这里,但岩壁的湿度反馈……”
她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问题里。
阿默低头,翻开了自己的日志本,手指点在他刚刚虚构出的那一行“冰层厚度(参考点A7):22厘米”上,然后,抬头看向她身后那片裸露的、滴着渗水的岩壁。
“A7点,”他的声音也因为久未使用而有些干涩,“这里的冰层,每年这个时候,都最厚。”
女人凑近了些,看向他指着的记录,又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神里的惊疑彻底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震撼的认同感淹没了。
“你也在记录?”她问,声音压低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阿默点了点头。
她长长地、像是憋了很久似的吁出一口气,指了指旁边的岩壁:“我觉得不是基准点漂移……是融化速率超过了模型预测。他们用的新算法肯定忽略了地热惯性的延迟效应……”
她开始说一些极其专业的、甚至听起来有些过时的术语,阿默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停顿的间隙,插入一句自己的观测“数据”。
他们站在依旧泥泞、弥漫着解冻气息的山谷里,一个举着早已失效的仪器,一个捧着写满虚构数据的本子,认真地讨论着一场不复存在的严寒,分析着根本不存在的冰雪的稳定性和变化趋势。他们的对话严密、专注,逻辑自洽,却完全构建在一个虚无的基石之上。
在外人听来,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荒谬、最疯狂的对话。
但对视的那一刻,他们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在身后的孤独,那种对某个确定无疑的过去的执着,那种拒绝随着潮水般涌来的“春天”一同欢呼的沉默反抗。
荒谬是他们共通的语言,孤独是他们彼此辨认的暗号。
阿默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却仍带着疲惫痕迹的眼睛,看着她还紧紧攥着那台破旧测温仪的手,手指关节冻得有些发红——尽管气温绝对不至于此。
他忽然明白了。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困在旧地图上、看着坐标逐个失效的人。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手,而是指向她仪器屏幕上的一处模糊显示:“这个残留冰核的压强系数,你考虑进季节性沉降变量了吗?”
她的目光立刻跟过去,眉头紧锁:“当然,但原始标定是在上次极寒期做的,我怀疑基准值本身就有衰减……”
对话继续了下去。
山谷里的风,似乎带来了一丝真正的、属于过去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