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干裂的、满是沙尘的军靴,终于,踩在了坚实的、带着一丝青草气息的土地之上。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不再是流沙的虚浮与滚烫,而是一种能将力量稳稳承托、并反馈回来的厚重与生机。靴底的牛皮与青草的根茎摩擦,发出一声微不可查却又无比悦耳的“沙沙”轻响,仿佛是大地在低声吟唱欢迎的歌谣。
在彻底洞悉了征远侯那神鬼莫测的布局之后,这支军队中所有残存的疑虑与怨怼,都早已被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所取代。那场沙盘上的惨败与黑石绿洲的完胜,像两柄重锤,彻底敲碎了他们旧有的战争认知,又将一种全新的、属于林乾的“战争科学”烙印进了他们的骨髓。
他们不再抱怨,不再怀疑。
他们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完了这“死亡瀚海”的最后一段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尘,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但那双从沙尘下透出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走出炼狱、重见天日的坚韧,一种即将奔赴最终宿命的决绝。
当地平线的尽头,第一次,出现了一抹纤细的、模糊的、却足以让二十万颗心脏同时为之停跳的绿意时,整支衣衫褴褛的大军,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那抹绿色,初时淡得如同幻觉,仿佛是烈日与干渴共同制造的海市蜃楼。可随着他们步伐的推进,那抹虚幻的绿色轮廓,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终于,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如同野兽般的、不成调的嘶吼。
那声嘶吼,如同点燃火药桶的引信,瞬间,引爆了整支压抑了太久的军队!
“绿!是绿色的!天哪!我们走出来了——!”
“水!有水!有草地!哈哈哈哈!”
一阵如同惊雷般的欢呼,从二十万个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同时喷薄而出,汇成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浪,冲天而起,几乎要将天边那轮惨白的太阳都震得粉碎!
士兵们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撕掉了身上沉重的甲胄,疯了一样地向前冲去!他们将头埋进那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青草之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久违的、充满了生命芬芳的空气。那份极致的舒爽,让他们发出了满足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
……
与此同时,玉门关之内,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高大坚固的城墙隔绝了风沙,也隔绝了危险。瓦剌的守军们正在享受着他们难得的安逸。几名士兵靠在垛口下,一边用粗糙的弯刀削着风干的羊肉,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抱怨着。
“阿古达,你说咱们还得在这鬼地方待多久?”一个年轻的士兵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道,“那些大周的软脚虾,现在怕是还在京城里哭爹喊娘,集结都集结不起来吧?”
被称作阿古达的老兵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用刀尖剔着牙缝里的肉丝,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急什么?大汗的主力,正在北线官道上等着他们呢。就算他们敢来,也得在那条路上被咱们的狼骑,活活拖死!至于咱们这儿……”他拍了拍身下坚实的城墙,发出一声闷响,“南边就是死亡瀚海,连沙神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咱们这儿,比大汗的王帐都安全!”
周围的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空气中充满了安逸与懈怠的味道。
在他们看来,大周的军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集结主力,从那条唯一安全的北线官道上,一步一步,走进大汗为他们准备好的死亡陷阱;要么,就缩在京城里,永远别出来。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死神,已经从他们最意想不到的、也是他们认为最安全的背后,悄然降临!
瀚海边缘,卫疆没有给那支刚刚走出绝境的军队任何休整的时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征远侯林乾用那神鬼莫测的计谋,为他创造出的这个“时间差”,是整个战局中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胜机!一旦错过,天罗地网将再次合拢,二十万大军将万劫不复!
“全军听令!”他翻身上马,声音冷酷得如同瀚海夜晚的寒风,“三千北疆铁骑,随我为先锋!目标,玉门关外,瓦剌游骑与哨站!给我,将他们,碾碎!”
命令下达,刚刚还沉浸在新生喜悦中的三千铁骑,没有丝毫犹豫。他们重新戴上冰冷的面甲,拿起沉重的马刀,如同一股从地狱中涌出的黑色钢铁洪流,向着玉门关的方向,席卷而去!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的屠杀。
那些分散在玉门关外的瓦剌游骑与哨兵,还沉浸在对后方绝对安全的幻想之中。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警报,就被这支如同狂风般席卷而来的、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幽灵军队,连人带马,彻底撕成了碎片!
鲜血,染红了刚刚泛起绿意的土地。
终于,当第一名侥幸逃脱的瓦剌哨兵,连滚带爬地逃回玉门关下时,他整个人已经状若疯癫。他甚至忘了从侧门进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城门,发出了凄厉无比的嘶吼。
“敌袭!敌袭!大周的主力!大周的主力从沙漠里杀出来了!”
城楼之上,瓦剌主将哈丹巴特刚刚被这阵喧哗惊动。他皱着眉,听着城下那名逃兵语无伦次的疯话,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怒火。
“废物!”他对着身边的亲卫怒斥,“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拖下去,砍了!”
两名亲卫领命,正欲下城。哈丹巴特却摆了摆手,他决定亲自去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蠢货,竟敢在这般安逸的时刻,散布如此荒诞的谣言。
他缓步走到城墙边,带着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傲慢,向着南方那片一望无际的瀚海,随意地瞥了一眼。
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他看到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在地平线的尽头,一面巨大的、他只在北疆老兵噩梦中听说过的、黑底金字的“卫”字大旗,正缓缓升起!
在那面大旗的引导下,一股望不到尽头的、黑色的钢铁洪流,正如同从地狱深渊中涌出的潮水,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足以压垮山岳般的沉重气势,向着玉门关,席卷而来!
哈丹巴特看着那面,只应出现在北疆正面战场、传说中属于那位“战神”的旗帜,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了城头。
他知道,完了。
传说中的“北疆之狼”,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