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龙一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消失得无影无踪。殿内重归寂静，仿佛方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一场幻觉。但萧景琰知道，那不是幻觉。暗卫的存在，如同一根在万丈深渊之上突然出现的蛛丝，虽然纤细，却让他看到了攀爬而上的可能。
他缓缓靠回引枕，闭上双眼，看似在休息，实则在脑海中急速消化着龙一带来的信息。
太师府、王丞相、太后......这三方势力在他坠马后的反应，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这不是简单的权力倾轧，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弑君！太师府是执行者，但背后是否还有他人？王丞相的官员调动，太后急召镇北侯返京，这一切都表明，他们都在为“后萧景琰时代”做着准备。
而龙一提到“被人设计引开”，更让萧景琰心生警惕。暗卫的存在极其隐秘，对方却能准确调开暗卫统领，说明其对皇宫内部的掌控力远超想象。这养心殿内，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想起方才福安听到要召见张启明时那一闪而过的诧异。这个老太监，是真的忠心，还是另有所图？
思绪纷乱间，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夜深了，但萧景琰毫无睡意。他尝试着继续运转那微弱的内息，气血流经胸口的伤处时，依旧带来阵阵刺痛，但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这具身体的恢复能力，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强。
就在他凝神调息时，一丝极轻微的、不同于宫灯烛火晃动的影子，投在了他眼皮上。
有人！
萧景琰心中警铃大作，但身体依旧保持着沉睡的姿势，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有藏在锦被下的手，悄悄握紧了。
那影子在榻前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萧景琰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意味。不是福安，也不是寻常宫人。这目光太过大胆，太过......肆无忌惮。
是谁？难道是龙一去而复返？不，龙一的气息更为内敛，如同潜行的猎豹。而这道目光的主人，更像是一条毒蛇，阴冷而黏腻。
那影子最终没有进一步动作，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萧景琰依旧没有动，直到确认那气息彻底远离，才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寒。
这皇宫，果然是个龙潭虎穴。他这位“重伤未愈”的皇帝，在有些人眼中，恐怕与砧板上的鱼肉无异。
第二节
翌日清晨，萧景琰是在听着一阵压抑的轻轻哭泣声中醒来的。
天色微明，寝殿内烛火已熄，只有晨曦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福安跪在榻前，老泪纵横，肩膀微微耸动。
“福安？”萧景琰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福安猛地抬头，见皇帝醒来，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陛下，您醒了？奴婢......奴婢是高兴，高兴啊！”
萧景琰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哭泣？”
福安哽咽道：“陛下，您昨夜......昨夜说梦话了！虽然含糊，但奴婢听见您喊‘水’......陛下，您昏迷这些日子，连梦话都不曾说过的！御医说，这是心神复苏之兆！奴婢，奴婢这是喜极而泣啊！”
梦话？
萧景琰心中一凛。他昨夜确实口渴，但并未说梦话。福安在撒谎？还是......昨夜那个影子，对他做了什么，让福安看到了某些“迹象”？
他不动声色，顺着福安的话道：“朕......是觉得口中干渴。”
“奴婢这就给您倒水！”福安连忙起身，动作比往日更显轻快，仿佛真的为皇帝的“好转”而欣喜若狂。
萧景琰接过玉杯，慢慢啜饮着温水，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福安。这个老太监的表演天衣无缝，若非他心知肚明，几乎都要相信了。
要么，福安是真的忠心，将一些他不知情的迹象解读为好转；要么，福安就是那个“影子”，或者与“影子”有关，在用这种方式试探他是否真的在恢复。
无论如何，他必须更加小心。
用过早膳，萧景琰状似随意地问道：“张启明......何时能到？”
福安躬身回道：“回陛下，已经派人去传旨了。只是......张大人今日要参加早朝，恐怕要等朝会结束才能过来。”
早朝......
萧景琰目光微凝。他“重伤”期间，朝会依旧照常进行，由太后垂帘，王丞相和李太师主持。这偌大的王朝机器，似乎少了他这个皇帝，依旧运转自如。
“今日朝会，所议何事？”他问道。
福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奴婢听说......主要是关于漕运总督的人选，还有......北方旱灾的赈济事宜。”
漕运总督？萧景琰记得，原来的漕运总督是皇帝提拔的寒门官员，上任不到一年。如今突然要换人，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而北方旱灾......记忆中，原主在坠马前，曾力主拨发五十万两白银赈灾，却被王丞相以国库空虚为由拦下。如今他重伤昏迷，这赈灾之事，怕是更无人提及了。
第三节
约莫巳时三刻，殿外传来通报声：“陛下，兵部侍郎张启明求见。”
“宣。”萧景琰整理了一下衣袍，靠坐在引枕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张启明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官员，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行走间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他进殿后，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垂首站在榻前数步之外，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
“张爱卿平身。”萧景琰缓缓开口，目光落在张启明身上。从记忆碎片中，他知道这位兵部侍郎是原主一手提拔的寒门子弟，以刚正不阿着称，在兵部颇受排挤。
“谢陛下。”张启明起身，依旧微垂着眼帘。
“朕患病期间，边关军务如何？”萧景琰问道，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张启明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皇帝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条理清晰，目光清明，与传闻中“重伤濒死”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异色，恭声回道：“回陛下，边关暂无战事。只是......镇北侯麾下将士的冬衣尚未发放完毕，眼看寒冬将至，臣恐怕士兵的冬天没有过冬的衣物御寒......”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镇北侯是太后兄长，他的军队待遇向来是最好的，如今连冬衣都发放不及时，其中必有蹊跷。
萧景琰心中冷笑，看来他猜得没错，太后和王丞相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
“朕记得，”萧景琰慢条斯理地道，“两个月前，户部不是刚拨了八十万两军饷给北军吗？”
张启明身子微微一震，低声道：“陛下明鉴。只是......这笔款项，据说是用来修缮北疆城墙了。”
修缮城墙？萧景琰记得，北疆城墙去年才大修过。这借口，找得未免太不用心。
他不再追问，转而问道：“西苑守将赵昆，你可知其人？”
张启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皇帝会问起一个区区西苑守将，但还是老实回答：“赵将军是太师门生，武举出身，曾任羽林卫副统领，去年调任西苑。”
太师门生......萧景琰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福安脸色一变，急忙出去查看。片刻后，他匆匆回来，面色为难地道：“陛下，太后娘娘......带着诸位太医来了，说要亲自为陛下诊脉。”
萧景琰心中一沉。太后来得真快！是得到了张启明被召见的消息？还是......昨夜那个“影子”回去禀报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张启明，只见这位兵部侍郎眉头微蹙，显然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请太后进来。”萧景琰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换上了一副疲惫虚弱的神情。这场戏，他必须演下去。
第四节
珠帘响动，环佩叮咚。太后孙氏在一众太医和宫女的簇拥下，款步走入寝殿。她今日穿着一袭深紫色凤纹宫装，头戴九凤衔珠冠，雍容华贵，不怒自威。
“皇帝今日感觉如何？”太后在榻前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目光落在萧景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哀家听闻你昨夜说了梦话，心中挂念，特带太医来为你诊视。”
萧景琰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太后抬手制止：“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
他顺势躺了回去，声音虚弱地道：“劳母后挂心，儿臣......觉得比昨日好些了。”
太后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点了点头：“气色是好了些。”她转头对身后的太医们道：“你们都给皇上仔细看看。”
太医们鱼贯上前，轮流为萧景琰诊脉。整个过程，萧景琰都配合地闭着眼，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能感觉到，太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诊脉完毕，太医们低声商议片刻，为首的太医首辅躬身回道：“启禀太后，陛下脉象虽仍虚弱，但比前几日确实平稳了许多。心神似有复苏之兆，只是......体内似有郁结之气，还需好生调养。”
郁结之气？萧景琰心中冷笑，任谁处在这样的境地，能不郁结吗？
太后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淡淡道：“既然有好转，便好生用药调养。皇帝年轻，底子好，总会康复的。”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垂首站在一旁的张启明：“张侍郎怎会在此？”
张启明连忙躬身道：“回太后，陛下召臣询问边关军务。”
“哦？”太后挑眉，看向萧景琰，“皇帝重伤未愈，何必操心这些琐事？边关有镇北侯坐镇，出不了乱子。”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萧景琰心中怒意翻涌，却只能低声道：“儿臣......只是心中挂念。”
太后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皇帝有心了。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朝中的事，有哀家和诸位大臣看着，你不必忧心。”
她起身，走到榻边，亲手为萧景琰掖了掖被角，动作温柔，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好好休息，莫要再为琐事劳神。有些人......不该见的，就别见了。”
这话中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
萧景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寒意，低声道：“儿臣......明白了。”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嘱咐了福安几句，这才带着众人离去。
寝殿内重归寂静，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张启明站在原地，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爱卿也退下吧。”萧景琰闭着眼，声音疲惫，“边关之事......容后再议。”
“臣......告退。”张启明深深一揖，转身离去时，脚步略显沉重。
福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皇上，您......”
“朕累了。”萧景琰打断他，翻了个身，面朝里侧。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孤独而倔强。
太后的警告，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套在他的脖子上。但他知道，退缩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这场戏已经开始，他就必须演下去。只不过，剧本要由他来写。
藏在锦被下的手，缓缓握紧。那些想要将他永远困在病榻上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夜色渐深，养心殿内的烛火，一夜未熄。
第五节
殿门轻轻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养心殿内重归寂静，唯有宫灯投下摇曳的影子，将萧景琰苍白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维持着面朝里侧的姿势，呼吸平稳绵长，仿佛真的已经沉入梦乡。然而锦被之下，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丝绸被面上划动着，勾勒出一个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那是他根据记忆碎片和龙一带来的信息，尝试拼凑出的权力脉络图。
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不该见的人——指的自然是张启明这类尚对皇权抱有期待的寒门官员。而——恐怕指的是任何可能让他重新接触朝政的机会。
他缓缓睁开眼，凝视着眼前玄黑色的床帷。这颜色深沉如夜，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却也像极了囚笼的栅栏。
方才太医诊断出的郁结之气，倒也不算错。这郁结，是原主多年被掣肘的愤懑，是他这个异世灵魂被困于此的焦虑，更是对眼前危局的清醒认知。
他能感觉到，太后今日亲自前来，诊脉是假，试探是真。她需要确认，这个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皇帝，究竟是彻底成了废人，还是......藏着什么变数。
萧景琰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希望他安分守己地做个傀儡，最好永远卧病在床，将江山权柄拱手相让。
可惜，他偏不。
他轻轻翻过身，目光落在殿顶那狰狞的龙纹雕刻上。这条龙张牙舞爪，气势磅礴，却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承尘之上，如同他被困在这龙榻之局。
但龙，终究是龙。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这只属于少年皇帝的、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曾经连朱笔都握不稳，如今却要握住自己的命运。
福安。他轻声唤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福安便从外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仿佛一直守在门外：陛下有何吩咐？
朕方才梦见先帝，萧景琰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迷茫，先帝问朕，可知为君者，何以为重？
福安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低声道：陛下......
朕答不上来，萧景琰继续道，目光依旧望着殿顶，先帝震怒，说朕连《帝范》都忘了......
《帝范》——这是开国太祖皇帝亲笔所着的帝王训诫，历代皇帝必读的经典。原主的记忆中，对此书印象极深，因为太后曾多次以此书中的内容来训诫他宜静不宜动。
福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先帝若知皇上重伤未愈仍心系社稷，定会欣慰的。
萧景琰缓缓转过头，看向福安：你去将《帝范》取来。
福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陛下，您如今需要静养，不宜劳神......
朕只是看看，萧景琰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难道朕连看本书的权力都没有了？
这话说得极重，福安顿时冷汗涔涔，连连叩首：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取！
看着福安仓皇退下的背影，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深思。他要《帝范》，不仅仅是为了圆刚才那个随口编造的梦，更是要借此传递一个信号——他，萧景琰，开始了。
第六节
福安很快捧着一卷装帧精美的书册回来了。书册的封面是明黄色的绸缎，上面用金线绣着两个大字。
萧景琰接过书，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书的重量，更是其中承载的江山社稷。
他示意福安退下，然后缓缓翻开书页。纸张是上好的宣纸，字迹工整有力，确实是开国太祖的亲笔。书中从修身、纳谏、任贤、驭下等多个方面，阐述了为君之道。
然而看着看着，萧景琰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书中的内容，看似堂堂正正，字字珠玑，但若细品，却能发现其中暗藏玄机。比如在一章中，特别强调宜广开言路，然需明辨忠奸驭下一章中，则反复提及制衡之道，在于分权。
这些道理本身没错，但结合原主的记忆，萧景琰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太后和王丞相等人，经常引用这本书中的只言片语，来限制皇权。比如当他想要推行某项政令时，他们便会以陛下宜静心修德为由劝阻；当他想要重用某位官员时，他们又会以需平衡朝局为借口反对。
这《帝范》，竟成了束缚皇帝的枷锁！
萧景琰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上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一行字，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说得冠冕堂皇，可若真如此，那些口口声声引用这句话的权臣，为何不肯将权力还给皇帝？
他继续翻看，当看到兵者，诡道也，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一章时，目光微微一顿。这一章详细阐述了兵权的重要性，以及皇帝如何掌控军队。
而在这一章的末尾，有一行小字批注：禁军者，帝王之刃，当直隶天子，不可假手于人。
这行批注的字迹与正文不同，显得更加苍劲有力。萧景琰仔细辨认，发现这竟是第三代皇帝——武皇帝的亲笔批注！
他的心跳突然加快。武皇帝在位期间，以铁腕着称，大力削弱世家权力，加强中央集权。这段历史，他在原主的记忆碎片中看到过。
而现在的禁军......
萧景琰闭上眼睛，在记忆中搜寻。禁军名义上直属于皇帝，但实际上，禁军统领周擎苍是太师李纲的门生，副统领中也有王丞相的姻亲。真正完全效忠皇帝的，恐怕只有暗卫这一支秘密力量了。
他轻轻合上书，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原来如此。这《帝范》就像一把双刃剑，既可以被权臣用来限制皇权，也可以被皇帝用来夺回权力。关键在于，如何解读，如何运用。
殿外传来四更的梆子声，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即将过去，黎明就要到来。
萧景琰将《帝范》放在枕边，吹熄了床头的宫灯。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既然他们要他用《帝范》来修身养性，那他就好好学一学这本书。只不过，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去实践。
那些想要将他永远困在文字牢笼中的人，很快就会知道——真正的龙，从来不会甘于被束缚。
哪怕羽翼未丰，利爪尚钝，他也必将撕裂这重重罗网，让所有人看到，谁才是这九重宫阙真正的主人。
夜色渐退，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悄悄洒在《帝范》明黄色的封面上，那金线绣成的字迹，在晨曦中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