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地上那摊水渍和碎瓷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风暴。沈慧心坐在地上,眼泪流干了,只剩下浑身脱力后的虚软和心底那片被真相犁过后的荒凉。
她看着对面同样憔悴不堪的父母,看着他们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小心翼翼,心里那点因为被隐瞒而产生的怨气,忽然就散了。
她不是他们亲生的。
可这十八年来,他们给她的爱,难道就是假的吗?那个会把鸡蛋省给她吃,会在冬天把她冰凉的手脚捂在怀里的妈妈;那个话不多,却会默默修好她弄坏的文具,在她受委屈时挺身而出的爸爸……这些难道都能因为一纸血缘就抹杀吗?
不能。
沈慧心忽然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撑着发软的腿,有些踉跄地爬起来。她没有去看门的方向,也没有去想那对可能还在门外的、身份显赫的亲生父母。
她只是径直走到沈母面前,然后,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一头扎进了沈母的怀里,双手紧紧环抱住她不再纤细的腰身,把脸深深埋在那件熟悉的、带着油烟和皂角味道的旧罩衣里。
“妈……”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我不管!你就是我妈!你不能不要我!”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又看向蹲在一旁、沉默抽烟的沈父,“爸,你也是!你们养了我,就得养我一辈子!想甩开我,没门儿!”
这带着哭腔的、近乎耍赖的宣言,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沈母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她愣了片刻,随即用力回抱住女儿,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慌和愧疚,而是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庆幸和酸楚。
“傻孩子……傻孩子……”
沈母哽咽着,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沈慧心的头发和后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妈怎么会不要你?妈是怕……怕你知道了,就不要我们这个穷家了,怕你跟着他们走了……妈怕啊!”
沈父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母女俩身边。他看着把头埋在妻子怀里撒娇的女儿,这个他亲手从乱坟岗抱回来、一点一点养大的姑娘,眼眶也湿润了。
他伸出宽厚粗糙的大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放在沈慧心的头顶,揉了揉,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胡说八道。家就在这里,你永远是我们的闺女。谁也不能把你抢走。”
这话像是一颗定心丸。沈慧心在母亲怀里用力点了点头,抱得更紧了。
沈母看着女儿哭得红肿的眼睛和鼻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心疼地用手帕给她擦拭,语气带着嗔怪,却满是怜爱:
“你看看你,多大人了,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累了一天了,身上都是灰,快去洗把脸,休息吧。”
她说着,又朝里屋喊道,“小军,小玲,别偷听了!赶紧睡觉!明天还上不上学了!”
里屋传来弟弟妹妹窸窸窣窣溜回床上的声音。
这一晚,沈慧心依旧睡在了她离家前那个靠窗的小床上。弟弟妹妹似乎也察觉到了家里的不寻常,格外安静,很快里屋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而外间,沈父沈母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两人并排躺在木板床上,都没有说话,却能清晰地听到彼此沉重的心跳和呼吸。
过了许久,沈母翻了个身,面向丈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未散的哽咽和深深的忧虑:
“他爸……你说,这事儿……咋整啊?那林家……看样子不是普通人家。慧心她……”
沈父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仿佛带着千斤重:
“孩子……是个好孩子。她今天的话,你也听到了。”
“听到了,我都听到了……”
沈母的眼泪又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她舍不得我们,我知道。可是……可是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母啊,找了那么多年……咱们……咱们是不是太自私了?把孩子硬留在身边,她心里能好受吗?我看得出来,她难受啊……”
沈父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道?女儿今晚那崩溃的大哭,那看似撒娇耍赖背后隐藏的惊惶和无助,他都看在眼里。
一边是养育之恩,一边是血脉亲情,这孩子心里该有多煎熬?
“林家……条件肯定比咱们好。”
沈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和酸楚,“慧心跟着他们,以后的前程……肯定比跟着咱们强。不用再回乡下插队,不用吃苦……”
“别说了。”
沈父打断她,声音沉闷,“孩子自己说了,哪儿也不去。咱们……咱们就听孩子的。只要她愿意,这里就永远是她的家。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话虽这么说,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轻易过去。林家那边,会轻易放弃吗?慧心真的能完全放下对亲生父母的好奇和那丝血脉牵连吗?
这个夜晚,对于筒子楼里的沈家,对于招待所里的林家,都是一个无眠之夜。沈父沈母在黑暗中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这样才能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力量和温暖,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对未来不可知的担忧。
他们舍不得孩子,一点也舍不得。可他们更怕的,是孩子因为他们的舍不得,而陷入更长久的痛苦和两难之中。
窗外,城市的夜空看不到几颗星星,只有远处工厂高大的烟囱轮廓隐约可见。夜风吹过楼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凡人家庭的悲欢离合,低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