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大学医学院，神经科学研究中心，地下三层。
这里不像医院，更像科幻电影里的场景。纯白色的走廊延伸到尽头，两侧是厚厚的防辐射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各种精密的仪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脑磁图仪、高密度脑电帽阵列，还有几台连裴秀智都叫不出名字的设备，闪烁着幽幽的蓝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和消毒水味，温度恒定在22度，湿度45%。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声。
裴秀智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坐在一张看起来像牙科诊所的椅子上，只是这张椅子连接着几十根电线。她的头发被仔细地分成网格状，每个交叉点都贴着一个微小的电极，像给大脑戴上了一顶布满触角的银色头盔。
“放松，裴小姐。”一个温和的女声从头顶的扩音器传来，“我们只是记录您休息状态下的基础脑波数据。就像做个长时间的脑电图检查，不会痛，也不会对您造成伤害。”
说话的是金敏善博士，韩国顶尖的认知神经科学家，四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严谨的发髻。她此刻正站在隔壁的控制室里，透过单向玻璃观察着裴秀智，手指在控制台的触摸屏上快速滑动。
乔卫东站在金博士旁边，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他也穿上了白大褂，这是进入实验室的要求。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监控屏幕，上面实时显示着裴秀智脑电波的波形图，五颜六色的线条像心电图一样波动。
“基础a波正常，β波稍高，说明她有点紧张。”金博士轻声解释，“但还在正常范围内。”
“她连续三天没有做预知梦了。”乔卫东说，“自从搬进我们安排的公寓后。”
“压力减轻，睡眠质量提高，梦境活动自然会变化。”金博士调出另一组数据，“不过有意思的是，她的快速眼动睡眠期占比比普通人高15%，而且深度睡眠阶段的δ波有异常同步现象。这在大脑受过创伤或长期压力的人群中常见，但裴小姐的波形……更规律。”
“规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可能不是随机事件。”金博士推了推眼镜，“大脑在睡眠中会整理白天的信息，筛选重要的存入长期记忆。普通人这个过程是混沌的，但裴小姐的大脑可能……更高效。或者更敏感。”
乔卫东沉默地看着屏幕。裴秀智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很配合，几乎到了顺从的程度——自从乔卫东答应调查金成焕案件，并在检察厅给她安排了安全联络员后，她就对他建立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但乔卫东知道，这种信任很脆弱。裴秀智本质上是个记者，她有探究真相的本能。如果她发现他不仅想帮她，还想“研究”她，这种信任可能会瞬间崩塌。
“金博士，你相信预知能力吗？”乔卫东忽然问。
金敏善停顿了几秒：“作为一名科学家，我倾向于怀疑一切无法重复验证的现象。但作为一名医生……”她看向玻璃那边的裴秀智，“我见过太多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大脑只开发了10%的说法是伪科学，但大脑的潜能有多大，我们确实还不完全清楚。”
“所以有可能？”
“有可能是一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高度发达的潜意识信息整合能力。”金博士谨慎地选择措辞，“裴小姐长期从事记者工作，接触大量社会新闻和案件信息。她可能无意识中捕捉到了某些模式、线索、或者细微的关联，这些信息在清醒时被逻辑思维压制，但在睡眠中，当逻辑防御降低时，就以梦境的形式浮现出来。”
“也就是所谓的‘直觉’的科学解释。”
“可以这么理解。”金博士点头，“只不过她的‘直觉’比普通人强大得多，而且以视觉化的、戏剧性的方式呈现——死亡场景总是更容易被记住。”
乔卫东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裴秀智的能力就不是玄学，而是一种可以被理解、甚至可能被强化的认知特质。
“如果我们训练她呢？”他问，“教她更好地识别和记忆那些‘线索’，把模糊的梦境变成清晰的信息？”
金敏善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乔卫东：“乔董事长，您是想把她培养成……人形预警系统？”
“我想帮她控制这种能力，而不是被它控制。”乔卫东纠正道，“现在她因为梦境而痛苦，被人当成疯子。但如果她能学会区分哪些是真正的预知，哪些是普通梦境，甚至能主动触发或抑制这种能力……对她自己，对我们想保护的人，都有好处。”
“这需要很长时间，而且有伦理风险。”金博士严肃地说，“我们不能把她当成实验动物。”
“我同意。”乔卫东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裴秀智身上，“所以所有研究都必须在她完全知情同意的前提下进行，她随时可以退出。而且，研究的目的不是‘利用’，是‘帮助’。”
金敏善盯着乔卫东看了很久，似乎在评估他的真诚度。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您真是个奇怪的人，乔董事长。大多数有钱人要么把这种事当迷信嗤之以鼻，要么就想方设法‘开发’成赚钱工具。您却投入这么多资源，只是为了……帮助一个陌生女孩？”
乔卫东没有回答。他想起了河慈爱、姜暮烟、尹明珠，想起了沙漠里那些因为他而活下来的人。
有些投资，回报不是金钱。
“开始第二阶段吧。”他说。
……
第二阶段是“梦境诱发实验”。
裴秀智被移到一个更舒适的躺椅上，房间的灯光调暗，播放着舒缓的自然音效——雨声、溪流声、偶尔的鸟鸣。
她戴上了全沉浸式的虚拟现实眼罩，眼罩内侧会显示动态的视觉引导图像：流动的星河、旋转的几何图案、慢慢绽放的花朵。
“我们现在尝试引导她进入浅层催眠状态，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催眠，而是引导她的意识进入更放松、更容易接收潜意识信息的状态。”金博士解释道，“同时，我们会给她一些中性的刺激——比如特定频率的声音、气味、触感——并观察她脑波的反应。目标是找到触发她‘预知梦’的神经机制。”
乔卫东坐在控制室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平板，上面显示着申熙敏检察官刚刚发来的加密消息：
“调查令已获批，正在调取金成焕所有通讯记录和银行流水。李在荣已出境前往新加坡，理由商务考察。另，安全顾问金哲洙今日阻止了一起针对我的跟踪，确认跟踪者左手有刀疤。已备案。”
进展顺利，但危险也在靠近。
乔卫东回复：“继续推进，注意安全。李在荣出境前接触过的所有人，列名单给我。”
刚发送出去，控制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朴志勋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老板，有点问题。”他压低声音，“我们在监控检察厅周边时，发现除了我们的人，还有另一组人在暗中监视申检察官。不是七星会的人，手法更专业，像是……情报机构的。”
乔卫东的眼神锐利起来：“哪个机构？”
“还在查，但他们的设备很先进，反侦察能力很强。”朴志勋说，“另外，金成焕案有个新发现——他死前一周，秘密见过一个人，不是李在荣，是一个女人。咖啡店的监控拍到了，但画面很模糊。技术组正在修复。”
女人？乔卫东皱眉。金成焕的社交圈相对简单，除了工作接触，很少和女性单独见面。
“尽快查清身份。”他吩咐，目光转回观察窗。
实验已经进行了四十分钟。裴秀智在躺椅上很安静，呼吸均匀，脑电图显示她处于放松但清醒的状态。
忽然，脑波监控器发出轻微的“嘀嘀”声。屏幕上，裴秀智的θ波——与深度放松、冥想、以及潜意识活动相关的脑波——开始剧烈波动。
“她在进入状态。”金博士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输入指令，“心率略微升高，皮肤电导反应增强……她在‘看’到什么。”
裴秀智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戴着VR眼罩的脸转向左侧，仿佛在躲避什么东西。
“播放b-3号音频。”金博士下令。
控制室里响起一段低沉的环境音——是城市夜晚的声音，隐约的汽车鸣笛、风声、还有……雨声？
“她在梦里听到下雨。”乔卫东忽然说。
金博士惊讶地看向他：“您怎么知道？”
“她之前描述的预知梦里，金成焕死亡时在下雨，下一个预知梦里也是下雨。”乔卫东站起身，走到观察窗前，“而且，她说过能记住梦里的细节——天气、声音、气味。声音可能是重要的触发因素。”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裴秀智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脑电图屏幕上，原本规律的波形开始出现尖锐的峰值。
“她在恐惧。”金博士调出实时生理数据，“肾上腺素水平升高，肌肉紧张……她在梦到不好的事情。”
“能知道具体内容吗？”
“不行，脑电图只能反映情绪状态和意识层级，不能解读具体内容。”金博士摇头，“除非她愿意说出来，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我们开发出一种算法，把她特定的脑波模式和她事后描述的内容进行匹配训练。”金博士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机器学习——如果我们有足够多的‘梦境-描述’数据对，也许能训练出一个模型，在她做特定类型的梦时自动识别。”
乔卫东沉默了几秒。这个想法很诱人，但也更深入伦理的灰色地带。
“那需要她做很多次预知梦。”他缓缓说，“而每次预知梦，都意味着现实中可能有人死亡。”
金博士的脸色变了变：“对不起，我……我太投入科研了，忘了这背后的代价。”
控制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仪器运转的轻微嗡鸣，和裴秀智在隔壁房间里不安的翻身声。
“停了吧。”乔卫东说，“让她休息。”
金博士按下按钮，VR眼罩内的图像停止，环境音渐渐消失。工作人员轻声唤醒裴秀智，帮她取下电极帽。
裴秀智坐起来时，脸色苍白，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她看向观察窗——虽然玻璃是单向的，但她似乎能感觉到乔卫东在那里。
“我想见他。”她对工作人员说。
……
五分钟后，裴秀智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在休息室见到了乔卫东。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我又梦到了。”她开门见山，声音沙哑，“还是那个地方，下雨的夜晚，很高的楼。但这次……我看到了更多细节。”
乔卫东在她对面坐下，没有催促。
“楼顶有个广告牌，写着‘韩进金融中心’。那个男人……他掉下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嘴里说了句话。”裴秀智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口型是……‘对不起，幼珍’。”
幼珍？韩语里常见的女性名字。
“还有呢？”
“他手里拿着的那个发光的东西……我这次看清了，是银色的小盒子，像U盘，但更厚。掉下去的时候，从他手里飞出来了，落在楼顶边缘的水槽里。”裴秀智睁开眼睛，眼神里有种奇异的清澈，“乔先生，这不是自杀。如果是自杀，不会在意手里的东西掉在哪里。他是被推下去的，那个盒子很重要，凶手没找到。”
乔卫东的心脏猛地一跳。如果这是真的，那金成焕的死就不是简单的商业灭口，而是涉及更重要的东西——证据。
“你能画出那个盒子的样子吗？”
裴秀智点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素描本和铅笔——这是她作为记者的习惯。她的手很稳，几分钟后，一个银色金属盒的草图出现在纸上，约拇指大小，侧面有个小小的接口。
“很像加密硬盘。”乔卫东接过素描本，拍照发给朴志勋，“查一下市面上这种型号，特别是金融和科技公司常用的安全存储设备。”
消息刚发出，裴秀智忽然问：“乔先生，你们是在研究我吗？”
问题很直接。乔卫东抬起头，看到裴秀智正盯着他，眼神里有探究，也有一丝不安。
“是。”他选择诚实，“但不是你想的那种研究。金博士的团队在尝试理解你为什么会做这些梦，目的是帮你控制这种能力，而不是被它折磨。”
“然后呢？”裴秀智追问，“等我被‘研究’明白了，你们会怎么做？把我当成活体预警器？每次我做噩梦，就代表有人要死了，然后你们去救人？”
她的语气里有压抑的愤怒和恐惧。乔卫东理解——没人愿意被当成工具，尤其是预知死亡这么沉重的事情。
“裴小姐。”他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她，“你来找我，是因为警察不信你，社会把你当疯子，而你眼睁睁看着预知成真却无能为力，很痛苦，对吗？”
裴秀智咬着嘴唇，点头。
“那我问你：如果你真的有这种能力，而我们有办法让它更准确、更可控，你是宁愿继续被它随机折磨，还是愿意学会驾驭它，用它去阻止悲剧发生？”
裴秀智愣住了。
“我不是想把你变成工具。”乔卫东继续说，“我是想给你选择。现在你没得选——梦境来了，你只能被动承受，然后看着事情发生。但如果我们能找到规律，也许有一天，你能主动‘搜索’特定信息，能在悲剧发生前更早预警，甚至能分辨哪些是真正的预知，哪些只是普通噩梦。”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但清晰：“那样的话，你就不是受害者，而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守护者。这有本质区别。”
裴秀智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像黑暗中突然点亮了一盏灯。
“真的……可能吗？”她轻声问。
“我不知道。”乔卫东坦然说，“但如果我们不尝试，就永远不可能。而尝试的前提是，你自愿参与，你随时可以喊停，你拥有所有数据和研究成果的知情权和支配权。”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推到裴秀智面前：“这是正式的研究合作协议，规定了你的所有权利。你可以带回去仔细看，找律师咨询，不急着签。”
裴秀智拿起文件，厚厚的一沓，条款密密麻麻。但她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最关键的几条：
——参与者裴秀智拥有随时无条件退出的权利。
——所有研究数据属于参与者个人隐私，未经其书面同意不得用于任何其他目的。
——如研究成果产生商业价值，参与者享有不低于50%的收益分成。
——研究团队有义务为参与者提供心理咨询和必要的医疗支持。
很公平，甚至过于慷慨。
裴秀智抬起头，眼眶红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乔卫东想起金博士问过的类似问题。这次，他给了部分答案：
“因为我在沙漠里见过太多死亡，知道每一个生命都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而你，有可能在死亡发生前就看见它。这种能力如果被埋没或滥用，都是巨大的浪费和悲剧。”
他站起身：“你考虑清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之前答应你的事——调查金成焕案、保护你的安全——我都会继续做下去。这不是交易。”
说完，他走向门口。
“乔先生。”裴秀智叫住他。
乔卫东回头。
“那个盒子……”裴秀智的声音很轻，“我梦里看到，它掉进水槽后，被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人捡走了。那个人……左手手背有疤。”
乔卫东的瞳孔骤然收缩。
刀疤。清洁工。
和申熙敏检察官停车场里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线索开始连接起来了。
“好好休息。”他对裴秀智说，“明天，我们需要去一个地方。”
“哪里？”
“韩进金融中心。”乔卫东推开门，“楼顶。”
裴秀智的脸色瞬间白了。那是她梦中死亡发生的地方。
但她没有退缩，只是用力点头：“我去。”
走廊的灯光照在乔卫东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棋盘上的棋子开始移动了。而这一次，他手里多了一张对手不知道的牌——一个能在梦中看见未来的女孩。
这场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