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天,上海下了一场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把外滩那些老建筑的红砖洗得发亮。
乔卫东站在未来科技大厦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城市在雨中变得朦胧。
手机放在办公桌上,屏幕亮着,显示着刚结束的视频会议记录——北京、深圳、杭州三地的分公司负责人汇报了第三季度业绩,数据很漂亮,漂亮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但他没有太多喜悦。到了这个位置,数字已经变成了一种抽象的概念,真正让他有实感的,是那些具体的人和事。
比如昨天。
昨天下午,他去了江氏集团总部。不是以投资人的身份,是以“特别顾问”的名义,参加江氏重组后的第一次董事会。
会议室里坐着的都是江家的老臣子,看他的眼神复杂——感激、敬畏、不甘、困惑,什么都有。
江浩坤主持会议,话不多,但每个决定都会先看向乔卫东,等他微微点头,才继续。
会开到一半,有个姓陈的老董事突然发难。
“乔总,”陈董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说话带着老派上海人的腔调,“您提的这个数字化转型方案,要砍掉我们三条传统业务线,裁撤两百多号人。
这些员工很多跟了江家十几年,说砍就砍,是不是太冷血了?”
会议室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乔卫东。江浩坤想说话,被乔卫东一个眼神制止了。
乔卫东放下手里的笔,身体往后靠了靠,看着陈董:“陈老,您在江氏多少年了?”
“二十八年。”陈董挺直腰板。
“那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乔卫东语气平和,“那三条业务线,过去五年,哪一年是盈利的?”
陈董噎了一下:“但是……”
“五年前开始亏损,累计亏损四点七亿。”乔卫东接过助理递来的平板,念出上面的数字,“去年亏损最严重,一点二亿。这些钱,是江氏其他业务线赚来的血汗钱,填进去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是冷血,我是现实。现实是,市场变了,客户需求变了,那些业务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继续养着,不是对员工负责,是对他们不负责——让他们在一个没有未来的岗位上耗着,耗到公司彻底撑不住,大家一起失业,那才叫冷血。”
陈董脸色发白:“可是那些老员工……”
“老员工我会安排。”乔卫东调出另一份文件,“三条业务线总共二百三十七人,我已经让人事部做了能力评估。
其中一百八十二人可以转到新业务线,经过培训后上岗。剩下的五十五人,年龄偏大、学习能力有限的,集团会提供优厚的补偿方案,并且……”
他看向江浩坤,“江总已经同意,从个人基金里拿出一笔钱,成立‘江氏老员工创业扶持基金’,帮助他们二次创业。”
江浩坤点点头:“是的。”
乔卫东重新看向陈董:“这样处理,陈老觉得还冷血吗?”
陈董张了张嘴,最后颓然坐下:“我……没意见了。”
会后,江浩坤送乔卫东到电梯口。等电梯时,这个一向骄傲的男人低声说:“谢谢。那些老臣子,我压不住。”
“不是压不住,”乔卫东说,“是不忍心。你从小看他们长大,有情分。我没这个包袱,正好做恶人。”
电梯门开了。乔卫东走进去,转身看着江浩坤:“不过浩坤,做企业,有时候得狠心。对过去的狠心,才是对未来的负责。”
电梯门关上,镜面里映出他自己的脸。
乔卫东看着那张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当年那个在天台上想跳下去的基金经理吗?还是那个刚穿越过来,对着豪宅不知所措的乔卫东吗?
不是了。
现在的他,可以在董事会上冷静地决定几百人的去留,可以在复杂的感情关系里找到平衡,可以在魔都这个名利场里游刃有余。
他变了。
但变好还是变坏?他不知道。
……
雨还在下。
乔卫东从回忆里抽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
里面不是商业文件,是一张张照片,一段段视频。
他点开第一个视频。
画面里是甘敬。在苏州美术馆的个展开幕式上,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站在自己的画作前,微笑着回答记者的提问。
镜头拉近,她眼角有细纹,但眼睛很亮,那种光是从内而外透出来的——不是因为他,是因为她终于可以做自己热爱的事,并且做得很好。
视频是乔卫东让助理偷偷拍的。那天他去了,但没露面,只是站在展厅的角落里,看着她发光。
第二个视频是江莱。在赛车俱乐部的赛道上,她戴着头盔,骑着一辆改装过的摩托车,风驰电掣。
冲过终点线后,她摘下头盔,头发飞扬,对着镜头大喊:“乔卫东!你看到了吗!我赢了!”
那是上个月俱乐部举办的女子邀请赛,江莱拿了冠军。
乔卫东坐在看台上,看着她冲线,看着她领奖,看着她被一群女车手抛起来。那一刻的江莱,不再是那个用酒精和疯狂掩盖伤痛的女孩,而是一个真正的、找到了人生方向的女人。
第三个视频很短,是彭佳禾发来的。在美国的宿舍里,她对着镜头做鬼脸:“干爹,期中考试全A!教授说我的商业计划书可以拿去参赛!厉害吧?”
视频最后,她忽然正经起来:“谢谢你,干爹。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还在街上混呢。”
乔卫东笑了笑,关掉视频。
第四个不是视频,是一张照片。徐丽在新书签售会上,低头给读者签名。侧脸沉静,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照片右下角有日期,是上周。
他想起那天晚上,签售会结束后,徐丽来他家,两人坐在阳台上喝茶。
“今天有个读者问我,”徐丽捧着茶杯,“书里写的那个案例——就是你——最后到底幸不幸福。”
乔卫东挑眉:“你怎么说?”
“我说,幸福是很私人的感受。有的人觉得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幸福,有的人觉得自由自在才幸福。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幸福吗?”
“那你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徐丽笑了:“我说,我不知道他幸不幸福,但我知道,和他有关的人,都因为他的出现,生活变得更丰富了。这就够了。”
乔卫东当时没说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现在看着这张照片,他想,也许徐丽说得对。
幸福不是终点,是过程。是在这个过程中,你让多少人变得更好,你让自己变得更好。
他关掉文件夹,走到办公室的另一侧。这里有一面墙,挂着魔都的地图,不是普通地图,是他自己绘制的“关系图”。
图上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不同的人——红色的在浦东,蓝色的在浦西,绿色的在法租界,黄色的在松江……每个图钉旁边都有一个小小的名牌:甘敬、江莱、徐丽、顾佳、王漫妮、钟晓芹、彭佳禾(虽然人在美国,但家在上海)、江浩坤、陆远……
还有更多。
这些人,半年前还和他没什么交集。现在,却都成了他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魔都这块地,他算是站稳了。
不仅站稳了,还扎下了根。
……
敲门声响起。
“进。”
助理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乔总,市政府办公室送来的邀请函,下周末的‘上海城市创新峰会’,您是主论坛嘉宾。”
乔卫东接过邀请函,烫金的封面,很正式。
“还有,”助理继续说,“江莱小姐刚才来电,说今晚俱乐部有新车发布活动,问您去不去。”
“几点?”
“八点开始。”
乔卫东想了想:“告诉她我会去,但可能晚点到。”
“好的。”助理记录,“另外,甘敬老师那边问您,下周去巴黎看展的行程要不要调整?她说如果您忙,她可以自己去。”
“不用调整,我跟她去。”
助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眼神里有探究。
乔卫东知道她在想什么——下周原本安排了和深圳投资人的会议,现在为了陪甘敬去巴黎,得改期。这在以前的他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但现在,他觉得值得。
“还有事吗?”他问。
“最后一件事,”助理合上笔记本,“徐丽医生的母亲从北京来上海,明天到。徐医生问您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乔卫东顿了一下。
见家长。这是徐丽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告诉她,”他说,“我来安排餐厅。”
助理离开后,乔卫东重新走到窗前。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小片蓝天。阳光从云缝里透出来,照在黄浦江上,江水泛着金色的光。
手机震了震,是英子发来的消息:“老爸,魔都最近天气怎么样?北京好冷,我想回上海。”
乔卫东笑了,回复:“下雨了,刚停。想回来就回来,老爸去接你。”
“算了,马上比赛了,训练紧。等寒假吧。”
“好。训练别太累。”
“知道啦。对了,我妈让我问你,她下个月生日,你准备送什么?”
乔卫东想了想:“还没想好。你有什么建议?”
“送个惊喜呗。她最近老念叨想学插花。”
“明白了。”
放下手机,乔卫东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心里涌起一种很奇特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不是来自赚了多少钱,也不是来自征服了多少人。而是来自这种琐碎的、具体的、人间烟火的连接——女儿的比赛,前妻的生日,女友的母亲要来,另一个女友要去巴黎看展……
这些事填满了他的生活,让他觉得真实。
真实地活着。
……
晚上八点半,乔卫东赶到江莱的赛车俱乐部。
活动已经开始了。俱乐部门口的空地上搭起了舞台,灯光炫目,音乐震耳。几辆全新的改装车停在台上,江莱穿着皮衣皮裤,拿着话筒在介绍。
乔卫东没往前面挤,站在人群后面,靠着柱子看。
江莱在台上很耀眼。不是那种精致的、需要被保护的耀眼,是野性的、充满生命力的耀眼。她说话干脆利落,介绍车的性能时专业得不像话,偶尔蹦出几句玩笑,惹得台下哄笑。
介绍完最后一辆车,她忽然看向人群后面,准确地找到了乔卫东的位置。
“最后,”她对着话筒说,“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在我最浑蛋的时候没放弃我,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方向。他让我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活得很有力量,可以不靠任何人,就靠自己,站稳,发光。”
台下安静下来。
江莱从台上跳下来,穿过人群,走到乔卫东面前。
聚光灯跟过来,照在两人身上。
江莱看着他,眼睛很亮:“乔卫东,谢谢你。”
然后,在几百人的注视下,她踮起脚,吻了他。
很短的吻,一触即分。
台下爆发出尖叫和口哨声。江莱转身,对着人群比了个“V”字手势,然后拉着乔卫东的手,重新走上台。
乔卫东有点懵——他没预料到这个。
站在台上,灯光刺眼,他看着台下欢呼的人群,看着身边笑得张扬的江莱,忽然明白了。
江莱不是在告白,是在宣告——宣告她的选择,宣告她的自由,宣告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爱一个人,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这种张扬,这种坦荡,就是江莱。
活动结束后,人群散去。江莱拉着乔卫东来到俱乐部的露台,这里安静,可以看到远处的江景。
“刚才吓到你了?”她问,递给他一瓶啤酒。
“有点。”乔卫东接过酒,“不过,很江莱。”
江莱笑了,和他碰瓶:“我就是故意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我知道你不完全是我的人。但那又怎样?我喜欢你,我就要让所有人知道。”
乔卫东喝了一口酒:“你爸要是知道了……”
“他知道。”江莱说,“我昨天跟他说了。他说,只要我开心就行。”
乔卫东有些意外。
江莱靠在栏杆上,看着远方:“我爸变了。自从上次那场危机后,他好像想通了很多事。以前他总想控制我,现在他说,我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那是好事。”
“嗯。”江莱转头看他,“所以乔卫东,你不用有压力。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有多少人。但我选择你,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这就够了。”
夜风吹过来,有点凉。江莱缩了缩肩膀,乔卫东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那你呢?”江莱问,“你在魔都这段时间,开心吗?”
乔卫东想了想,点头:“开心。”
“那就好。”江莱靠过来,头枕在他肩上,“我也开心。”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远处江面上有游船驶过,灯光在水里拉出长长的尾巴。
“乔卫东,”江莱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想结婚了,你会娶我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
乔卫东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想,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结婚了,而那个人是我,我会认真考虑。
但江莱,你要想清楚,结婚是为了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形式,那没必要。如果是因为你真的想和我共度余生,那我……”
他没说完,江莱打断了他:“我懂。”
她站直身体,看着他:“我就是随便一问。其实我现在觉得,这样挺好。自由,没束缚。等哪天我真的想要那个本子了,再说。”
乔卫东笑了:“好。”
江莱也笑了,重新靠回他肩上。
这一刻很宁静。没有激情,没有承诺,只有两个成年人之间的理解和默契。
乔卫东想,也许这就是他在魔都最大的收获——不是征服了谁,而是和这些优秀的女性,建立了一种基于深度理解和尊重的关系。
这种关系,比任何形式都牢固。
……
从俱乐部出来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乔卫东开车回家。路上等红灯时,他收到徐丽的微信:“我妈的火车明天下午三点到。餐厅订好了吗?”
“订好了,老正兴,你妈妈应该喜欢本帮菜。”
“谢谢。她可能会问很多问题,你……准备一下。”
“好。”
红灯变绿。乔卫东踩下油门,车子滑入夜色。
他忽然想起刚来魔都的时候。那时他谁也不认识,住在酒店里,每天就是开会、见人、看项目。魔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需要征服的市场。
现在呢?
现在魔都对他而言,是甘敬的画室,是江莱的赛道,是徐丽的诊疗室,是顾佳的茶厂,是王漫妮的专柜,是钟晓芹的书店,是彭佳禾的家,是江浩坤的董事会,是陆远的厨房……
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和他们的故事。
而这些人和故事,都和他有了连接。
这种连接,让他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有了温度。
车子开进小区,停好。乔卫东下车,抬头看了看天空——雨后的夜空很干净,能看到几颗星星。
他忽然想起英子说过的话:“老爸,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天文吗?因为看星星的时候,会觉得人类那点烦恼特别渺小。”
是啊,渺小。
但渺小不代表不重要。正是这些渺小的、具体的人和事,构成了生活的全部意义。
乔卫东走进电梯,按下楼层。
电梯上升时,他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
魔都这段日子,像一场梦。
一场冰与火交融的梦——有商业世界的冷酷算计,也有感情世界的温暖纠缠;有董事会的剑拔弩张,也有深夜阳台的细语轻声;有必须做的狠心决定,也有心甘情愿的温柔妥协。
所有这些,交融在一起,成了他在魔都的日子。
而这段日子,他过得很好。
电梯门开了。乔卫东走出去,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屋里很安静,但他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其他角落,有很多人,和他有着深深的连接。
这就够了。
他关上门,把魔都的夜色关在门外。
但魔都已经在他心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