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光阴，弹指即逝。
万帆岛的风裹挟着海水一遍遍冲刷着鲸骨围成的小院。巨大骨殖浸染风霜，更显古旧沉凝。院中老榕枝叶疯长，浓荫如墨，竟将午后毒辣的日头隔绝在外，只余一地清凉。
药圃旁的石阶成了小雀儿最常盘踞的角落。
孙老儿那张癞痕与血痂纵横的老脸，在她眼中早已褪去初时的狰狞可怖，反倒生出几分古怪的亲昵——
尤其当他操着那清越如少年的嗓音骂骂咧咧，枯枝般的手指却极稳地指点着那些奇形怪状、气味熏人的药草时。
“蠢丫头！睁大眼瞧仔细了！”
孙老儿指尖戳着一株毫不起眼的暗绿小草，“这叫七步倒！根茎带紫斑，叶缘生细齿，闻着像铁锈混了烂桃！沾上一点汁子，莫说七步，你这小身板儿，三步就得挺尸！”
他枯手一划，又指向旁边一株蔫头耷脑、叶如虫噬的藤蔓，“那才是回春藤！味儿冲得紧，活似陈年咸鱼拌了晒干的马粪！难闻就对了！专克寒毒，捣碎了敷你秦姨胳膊上，比楼三献的那些劳什子花露顶用百倍！”
小雀儿皱紧小鼻子，努力分辨着“铁锈烂桃”与“咸鱼马粪”的天壤之别，小脸绷得发白，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依着孙老儿所授虚拢之法，日日小心翼翼温养心脉间那点微弱的红白光芒。此法虽不能拔除蚀心印，却令她精神渐长，眉心那点微光亦稳定下来，不再似风中残烛般飘摇。
更多时候，她只是沉默地守在芸娘榻边，用温热布巾一遍遍擦拭娘亲枯槁冰冷的手，又学着孙老儿的手法，笨拙按压芸娘周身几处据说能吊住一丝生气的大穴。
芸娘气息依旧微弱如游丝，被凌渊所留剑意死死封住，恰似灯笼里的的烛芯，只维系着那一点不灭的星火。而这点星火，只消一吹便会湮灭风中。
小雀儿不言不语，只是日复一日重复着这些动作，顺便还要被孙老儿教着明辨药理、能救命的草、能毒死人的草，眼底的懵懂悄然沉淀，化作沉静。
……
老榕浓荫之下，云铮正指点沈璃剑势。沈璃手中精钢长剑破风嘶鸣，三月过去，这起手的一招截江式她已然使得有模有样。
剑锋所向，隐有断流之势。
忽然，云铮身形微滞，她探手入怀，取出一物。
那是一片半个巴掌大小、剔透如万年寒冰的玉简。其内里似有极细微的霜雪纹路缓缓流转，寒意沁骨，此刻正闪烁着微弱却急促的冰蓝毫光。
“咦？冰魄传讯简？”
原本瘫在石凳上、对着一地残符唉声叹气的李梦欢眼睛倏地亮了，活像闻见腥气的猫，“乖乖！凌真人好大的手笔！这宝贝传讯又快又稳，百万里雾海亦如咫尺，更不怕宵小半道截听！哪像道爷我……”
他炫耀般从油腻的百宝囊里掏出一块灰扑扑、边缘带豁口的方牌，玉质浑浊，只消一瞧便知道这两样物件是天壤之别。
“喏，瞧瞧这杂元传讯牌！传个三五百里已是顶天，声音还时断时续，活似闹鬼！”
沈璃细细端详，心中感叹葬剑海的财大气粗，又听李梦欢和她絮叨：
“冰魄简内刻传音、定向二阵，专司通讯留言。这等杂元牌，也就图个便宜，用坏了也不心疼。若论记录功法运转、剑意感悟这等精细活儿，非得更温润、能承神识烙印的蕴神玉简不可！与这些传讯玉简相较更是无从比较！”
沈璃想起葬仙坑里余烬炼器室留下的成山玉简，有了种错过万两黄金之感。
她心中暗暗盘算，等把一切事情解决回去，先要教训一顿那个老王八掌柜、再去捣烂媚修坊，而后她得寻一些储物的法宝去葬仙坑把那些好东西都收起来。
想到此处，她打量了一眼李梦欢，“你可有储物的法宝？”
李梦欢正口若悬河，应了一声：“有啊！”
而后他神情一凛，万分警惕地看向沈璃：“你别想，这宝贝可贵着呢，记账也不行！”
沈璃：“……哦。”
云铮对二人所谈置若罔闻，指尖凝一缕精纯剑元，轻轻点在传讯简中心。
不过瞬息，她便记下了凌渊所传讯来的内容。
云铮握着玉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泛白。那万年冰封的清冷面容上，眉心极细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平静冰面被投入一粒微尘，瞬间又归于死寂。
她默默收起玉简，目光投向西南绝渊方向。远处浓雾如沸，似有巨兽低吼穿透虚空，隐隐传来。
过了几息，她收回目光，对斗嘴正狠的两人说：“师尊传来的简讯：绝渊寒潮异动加剧，冰葬峡深处隐闻未知咆哮，凶戾之气冲霄，疑上古遗种苏醒。速查。”
“另，寒狱玄冰……苏长老玉像裂痕三寸，冰屑微落。”
沈璃敏锐捕捉到云铮那一闪而逝的气息波动，心头凛然。
绝渊异动，凶兽苏醒……
凌渊提及的玉像裂痕，虽不知其详，但能令他特意传讯，必是石破天惊之兆。
她不由得想起在九曲回龙涡寸寸断裂的苏清如冰雕，体内五行光轮中青白光芒闪烁。
是寒狱之中妖邪将现，还是玄水宫有异动？
不管是哪个可能离她都太远，可又与她、与她们息息相关。
沈璃握剑的手，不觉又紧了几分。
……
“嗬！哈！着！”
院角空地上，陈墨顶着一脑门热汗，正对着千帆盟弟子友情提供的硬木桩拳打脚踢。招式间依旧透着庄稼把式的笨拙，拳脚挥动处，却已裹上一层微弱的赤红灵光，竟隐隐带起风声。
三月时光，这个曾被秦红药斥为“朽木”的四灵根，引气入体后竟如有神助，吸纳雾海驳杂灵气的速度远超预期，硬生生撞开了练气初期的门槛。灵力虽驳杂不纯，却也初具规模。
“秦姑娘！秦姑娘您瞧！”陈墨打完一套自创的“笨牛犁地式”，气喘吁吁奔到廊檐下，眼巴巴望着闭目养神的秦红药，脸上兴奋得发红。
“我这火灵劲使得可还成？拳头都热烘烘的！您……您能不能赏我一招半式打架的法子？不用多厉害，能防身就成！”他搓着手，满脸期待。
秦红药懒洋洋撩起眼皮，嗤笑一声：“刚会爬就想飞天？你那点稀薄火灵气，烧壶水都嫌慢，还想打架？省省吧！先把你这笨牛犁地的破绽练没了再说。左边空门大得能跑马，右边下盘虚浮似踩棉，真动起手来，够人家砍你十回！”
陈墨缩了缩脖子，却不气馁，嘿嘿笑着还想再求。
“哦？陈小兄弟有此向武之心，实乃佳事。”
楼当风摇着素白折扇，不知何时笑吟吟踱了过来，温雅之声恰时插入，“秦姑娘玉体违和，不宜劳神。我千帆盟中，倒有几位精熟基础拳脚、擅于打熬筋骨的好手。”
他折扇轻摇，朝院门一招。
一名身着千帆盟青色短打、筋肉虬结如铁塔的壮汉应声而入，对楼当风恭敬抱拳：“三当家！”
“阿猛，”楼当风笑容和煦，指向一脸茫然的陈墨，“这位陈墨小兄弟，根骨……嗯，颇具潜力，正是打熬筋骨、夯实根基的好苗子。你带他去沉鲸滩，好生指点一番。务必要让陈小兄弟，深悟根基二字的分量。”
他在“指点”与“根基”上，微微咬重了字音。
阿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向陈墨的眼神如同瞧着亟待锤炼的生铁，瓮声抱拳：“是！三当家放心！属下定让陈兄弟根基扎得比沉鲸滩的礁石还牢！”
言罢，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说拍在陈墨肩上，“小兄弟，请吧！沉鲸滩的浪头，正适合醒醒你这身懒骨头！”
陈墨被拍得一个趔趄，未及反应，已被那铁塔般的汉子半扶半架着拖出院门，只留下一串惊慌的“哎？等等！秦姑娘！阿璃……”的呼喊，消散在海风里。
秦红药瞥了眼陈墨消失的方向，又剜向笑容温雅依旧的楼当风，冷冷一哼：“笑面狐狸！沉鲸滩那浪头，拍死过多少偷奸耍滑的水鬼？你是嫌这蠢木头命长，想给他松松筋骨？”
楼当风浑不在意，悠然摇扇：“玉不琢，不成器。秦姑娘不也常言他是朽木？既是朽木，更需猛火煅烧，惊涛拍打。阿猛下手有分寸，最多……脱层皮，断几根懒筋，死不了。筋骨熬结实了，日后真学了秦姑娘的狠辣法诀，才不至于先把自己毒翻了，您说可是？”
他话语温吞，却将秦红药那点刻薄心思点得透亮。
秦红药被噎得一窒，再狠狠剜他一眼，别过头去不再言语，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藤椅扶手上轻叩。
廊下陷入短暂沉寂，唯闻海风穿过鲸骨缝隙的低咽呜鸣。
楼当风脸上笑意淡了些许，目光投向院外西南。
那片浓雾仿佛更加粘稠厚重。
他温润的声音压低了，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冰葬峡凶物苏醒，绝渊寒潮如沸……凝玉那老虔婆蛰伏不出，石烈那莽夫自港口一战后也龟缩黑石岛……眼下这雾海，瞧着是风平浪静了。”
他顿了顿，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
“然树欲静，风……怕是不止啊。”
尾音散入呜咽的风中，带着无尽寒意。
秦红药懒得理他，哄苍蝇似的挥挥手：“少吵姑奶奶休息，有这功夫派人多去绝渊看看，比在这和我打机锋强！”
楼当风无奈一笑，道是遵命，人影一晃便消失在院子里。
秦红药察觉他气息消失才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沈璃、李梦欢、云铮三人身上。
方才她自然听到了寒渊玉像碎裂之事，心中自然不平静。修士身死则道消于天地之间，而沈璃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更深一层，她仍然记挂着不知所踪的翟镜。
这些天她一直在思考翟镜于当日海月阁中任由凌渊助他们脱困，又任由沈璃抱着小雀儿逃跑，甚至在之后玄水宫的阻截中也没有出手襄助玄水宫…这林林总总的做法，总叫她对翟镜的做法存疑。
这个女人究竟要做些什么，她要做的事是否和苏清如有关？
秦红药心底默默叹气，而后向那三人方向喊一声：“李梦欢，去海市给老娘买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