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屏风外,听着里头仆役们忙碌的动静。
林昭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刚沾着人间富贵的边,便自然流露了那股世家郎君的做派,透着对鲜香生活的勃勃生气。
“这苏合香,是新制的吗?还有没更新鲜、更醇厚的!”
“这被褥是谁铺的?边角都没掖好,若是夜里漏了风,郎君我头疼脑热的,担待得起吗?”
他颐指气使的声音里中气不足,却透着一股鲜活气。
我靠在门边,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
那个长在富贵里的林小郎君,回来了。
片刻后,总管领着一众仆役退了下去。
也就是这一关门的功夫,那一室刚刚还膨胀得不可一世的矜贵傲气,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来。
林昭鬼鬼祟祟地探出头,确认没外人在了,才几步窜到那个他一直死死护着的蛇皮袋旁。
那是我们在山里唯一的行囊,哪怕是一路辛苦追赶那个运送货物的车队,他也未曾松手。
“快快快,憋坏了吧。”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的绳结。
我和何琰正坐在桌边喝茶。
“吱吱。”
一声细微的叫唤打破了沉寂。
我和何琰端茶的手同时一顿,齐齐转头看去。
随即,我感觉眼前一黑,两人的表情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只见林昭先是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捧出了那只灰扑扑、长耳朵耷拉着的小野兔。
紧接着,他又把手伸进袋子深处,掏出了一个简陋的竹编小笼子。
那笼子里,赫然趴着一只肥硕的小东西。
正瞪着两颗绿豆般的小眼,无辜地看着我们,嘴边的胡须还一颤一颤的。
那只竹鼠!
那只在山洞里陪伴了我们多日的竹鼠。
原本是何琰抓来试毒,后来因试毒未死而被当成宠物养着的小东西。
在山洞避难的那些日子,这小东西平日里多是何琰在喂,它也最黏何琰。
至于那只小灰兔,则是林昭的心头好。
可是在撤离的时候,情况危急。
何琰作为最理智的谋划者,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取舍。
他放弃了那只累赘的小竹鼠,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可是林昭……这个连自己都快顾不过来的病秧子。
不仅没有放弃他的小灰兔,竟然把何琰扔掉的小竹鼠也偷偷捡了回来!
他将小竹鼠重新放出,用竹笼罩好。
又将小灰兔抱在怀里,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青草,细心地喂着。
“看什么看?”
林昭察觉到我们震惊的目光,脖子一梗。
却掩不住眼底的一丝心虚。
“这小东西被我们养了那么些日,都通人性了!
留在那山洞里不是饿死就是被蛇吃了。我……我就是顺手!”
顺手?
我心中一阵无语,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震动。
那一路上荆棘丛生,瘴气弥漫。
他自己身中余毒,走几步都要喘三喘,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却把这只竹鼠和那只灰兔子护得比命还重。他那一路上死死捂着蛇皮袋,原来防的不仅是小灰兔被扔,更是防着何琰发现这只被“遗弃”的小竹鼠,再把它扔一次。
我敢笃定,如果是当时何琰发现了小竹鼠,一定会半路把它给扔了的。
那是何琰的生存法则,冷酷而高效。
更是我的。
可现在……
何琰放下了茶盏。
在这之前,何琰一直沉默着。
自从出了军大营,他看向我的视线就变得有些古怪。
那目光不似往日的温和,而是多了一种如针芒在背的探究和冷厉。
我心里清楚是为了什么。
是我飞出的那片叶子,以及那只飞鸟。
此刻飞鸟必然已不在他身上,不知被放到哪里去了。
这一路上,他虽然未曾开口相询。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
此刻,他的目光在那只竹鼠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到了林昭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上。
然后又看向我。
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他眼底那层坚冰般的冷厉,在这一瞬间,像是被春水消融了。
“林昭……”
林昭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却护在了竹笼上。
“干嘛?你要是想吃它,郎君我这就让人给你备一桌全鼠宴,但这只不行。”
何琰轻笑了一声,那笑意从眼角眉梢荡漾开来。
多了几分我从未见过的温软。
“你真行……养着吧。”何琰淡淡道,“既然带出来了,就是它的造化。”
林昭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
连忙找来些坚果碎屑,一边喂着兔子和竹鼠,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它们这一路受的罪。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林昭……
他竟然这将一兔一鼠,护出了这瘴气密林。
他对它们的怜悯与珍视,在逃亡路上确实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累赘。
可是,他确实以他的生命风险,将它们带了出来。
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多大的执念?
我不由的想起了那个雨夜。
我对他说他太弱了。
他确实弱,可是他对这一兔一鼠的保护力,又不得不说,是强悍的。
那种为了守护心中一点柔软而爆发出的韧性,竟比何琰手中的剑还要坚韧几分。
难道,我竟是确实对他有偏见,将他看扁了么?
饭毕,侍女撤去残席,换上了热茶。
窗外的天色已完全黑透,屏城的夜,深沉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气氛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今晚我和玉奴出去一趟。”何琰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林昭一听,立马急了:“你们又要出去?带上我啊!”
他这一急,牵动了身上的伤,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带上你?”何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小郎君,你如今这副身子骨,若是再遇上几个毛贼,是打算用你的兔子去砸死他们,还是打算用你的小竹鼠去感化他们?”
林昭涨红了脸。
“我……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再说了,多个人多份力,我在旁边给你们放风也行啊!”
他眼神黯然,显然是想起了在林子里自己总是被保护、甚至拖后腿的经历。
那种无力感,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郎君来说,比毒药还难受。
“可恨我现在这副样子,出不了力……”
他低声喃喃,随即又抬起头,急切地看着我。
“玉奴,这蛇毒我感觉也好得差不多了!
如果不需要太耗体力的事情,也可以安排我去做!”
我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你就歇着吧。”我冷然道,语气却并不严厉。
“别再被蛇咬,就是烧高香了。别忘了,这里也还是山里,屏城依山而建,城里也不缺蛇虫鼠蚁。”
提到“蛇”字,林昭果然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那条毒蛇给他留下的阴影,怕是一时半会消散不去了。
“那……那你们小心点。”
他缩了缩脖子,气势全无,只能悻悻地坐回去,重新抱起他的兔子寻求安慰。
“早去早回,若是天亮还没回来,我就……我就带人去抄了这屏城的大街小巷找你们!”
“放心。”
何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守好这,别让任何人进这暖阁。若是有人硬闯,就拿出你刚才训斥总管的威风来。”
林昭哼了一声:“这还用你说。”
我和何琰对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
我们换上了便于夜行的紧身墨色衣衫,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
夜风灌入,带着一丝凉意。
我们像两只轻盈的鸟,飞身踏上屋顶。
脚下的瓦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形起落间,已化作两道残影,急速向着屏城那片万家灯火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