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他说的是:王三娘子和王婉仪被劫!
“什么!”
这个消息仿如重锤,狠狠砸在王刺史的胸口。
他肥胖的身形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幸而被身侧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扶住。
我心中亦是一凛。
那伙军士?他们的动作竟快到如此地步?
我们这边刚刚截获他们的走私船,他们后脚就就如入无人之境般摸进了守备森严的刺史府?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报复,而是一场筹谋已久的计划内的精准反制。
看来这批乌沉木对他们而言,其重要性远超我的预估,是绝不容有失。
而且,此番行动也必然在他们的备选计划之内。
否则不可能反应如此迅捷,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那总管见王刺史一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厥过去的样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连滚带爬地膝行几步,补充着后续的细节。
他的语速又快又破碎,仿佛晚说一刻,那恐怖的景象就会将他彻底吞噬:
“那伙贼人……来势汹汹,他们翻墙入府,不走正门,一队人直扑三娘子所居的‘闻香小筑’,我们……我们府上的护卫才刚迎上去,一个照面……一个照面就被砍倒了好几个!血……到处是血……他们出手太狠了,只杀人,不废话,剩下的人哪里还敢靠近,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砸开院门,将三娘子和恰好过去的嫡娘子一同劫走了!”
总管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他描述的画面在我脑海中迅速铺开。
我能想象,在静谧的南国庭院里,月色如水,花影摇曳,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闯入,冰冷的刀锋划破夜的宁静,伴随着短促的惊呼与惨叫,娇弱的娘子们被粗暴地掳走,只留下满地狼藉与血腥。
他们目标明确,行动高效,心性狠辣。
可他们的胆子竟大到这个地步,敢在王刺史的治所——直接动手绑人。
“他们……他们还放下了话!”
总管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们说,让使君把货物原封不动地给他们送回公海!不然……不然就等着看他们把小娘子一刀刀剁碎了喂鱼!”
“嗬……嗬……”王刺史听到此处,已是目眦欲裂,喉头发出困兽般的嘶鸣,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
总管不敢停,继续泣诉道:
“他们还说……到时杀一个留一个,既然那位是嫡娘子……那到时就直接装船送去林邑国,卖给那边的蛮族当奴隶!让……让全天下的世家都看看,京师王氏的嫡女,是如何在异国蛮邦受尽屈辱!看使君您……怎么给京师的王氏本家交代!”
“噗——”
一口鲜血,如同浓稠的墨点,猛地从王刺史口中喷涌而出。
在火光下染红了他身前的地面,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再也支撑不住,肥胖的身子软塌塌地向后倒去。
“使君!使君!”那总管和周围的侍卫们顿时乱作一团,手忙脚乱地去扶他,掐他人中。
可王刺史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猛地挣脱了他们的搀扶。
他竟不顾自己已是气若游丝,踉跄着跪行几步,以前所未有的卑微姿态,转向了那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身影——三郎君。
“都督!”
他伏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请救小女!请救嫡娘子啊!下官……下官有罪!是下官治下不严,御下无方,连累了都督,连累了嫡娘子!求都督开恩,救救她们!求都督……”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只知道一个劲地磕头,一下比一下重,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在这码头上撞碎,以谢滔天大罪。
然而,没等磕上第三个,他便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这次是彻底晕死了过去。
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比方才更加压抑。
只剩下远处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和近处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像是死神在低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昏死的王刺史和那滩刺目的血迹上,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悄悄地、敬畏地移向了那道沉稳如山的身影。
我站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试图将他压垮。
这盘棋,瞬间被对方走活了。而且是极其凶险的一步将军。
王三娘子是王刺史的爱女,是他的软肋,更是他的命根子。
而那位王婉仪,出身京师王氏的嫡娘子,则是悬在王刺史乃至三郎君头顶的一把利剑。
王氏嫡女,在王刺史的管辖地、在朝廷钦命都督的眼皮子底下被掳,消息一旦传回京师,引起的政治风暴绝非一个小小刺史所能承受。
三郎君此次南巡的“办事不力”之名,也定然是坐实了。
王氏痛失嫡女,为了家族的颜面与荣耀,所掀起的反扑之力,定是雷霆万钧,连皇室都要忌惮三分。
可是,对方的条件是如此的赤裸裸,如此的蛮横——用人换货。
这批乌沉木,是此次南巡的重要目标。
刚入手,就要拱手让出。
三郎君的南巡之行将沦为笑柄,皇家的颜面更是荡然无存。
可若不换……两条人命,尤其是一位世家嫡女的性命与清誉,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对方只给不到半日时间,明日午时,在洞海区交换。
他们只计算了我们重新装载乌沉木,以及他们顺利撤退需要的时间。
这是赤裸裸的胁迫,不留任何转圜余地。
他们掐准了我们的七寸,将三郎君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绝境。
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真正的风暴,已然降临。
这些亡命之徒的背后,究竟站着谁?
竟有如此通天的胆量,敢与朝廷公开叫板,敢将手伸向京师王氏的嫡女。
我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三郎君的侧影。
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他没有看地上昏死的王刺史,也没有看那群乱成一团的下人。
他的目光,依旧投向远处墨黑的海面,深邃而平静,仿佛那滔天的巨浪,也无法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波澜。
这份极致的冷静,让我感到心安,又让我感到畏惧。
很快,他对王刺史身旁一名还算镇定的侍卫吩咐道:
“去传军中医官,为王使君诊治。”
他顿了顿,又对另一名侍卫说。
“去请何郎君和林郎君过来。”
简短的两句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我从他那比往日更加沉静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冰冷的锋芒。
然后,三郎君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知道,此刻在他那庞大、精密的思绪宫殿里,无数的应对之策正在飞速地推演、碰撞、筛选。每一个可能性,每一个后果,都在他脑中被反复计算。
那张平静的面容之下,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高速运转的头脑风暴。
无论面对何等突发状况,他总能保持着他特有的冷静与沉着。
然而,我却能感受到,这看似平静的命令背后,是暴风雨前夕可怕的压抑。
我知道,又一场风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