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艘分装了乌沉木的中型海船上,开始有了新的动静。
岛上的海匪们纷纷拿出黑布蒙住了脸,分批登上更小的舢板,朝着那六艘船划去。
他们要走了。
就在最后一批海匪即将离岸,一只脚已经踏上舢板的瞬间——
何琰动了。
那不是我预想中任何一种石破天惊的动作。
他没有发出任何信号,没有扑向任何一个头目。
他的身影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从山崖的阴影中剥离,几个起落间,丝滑地插入了那队海匪的末尾。
他的动作轻盈而果决,完美地利用了前方海匪登船时造成的微小混乱和视野遮挡,就像一滴水融入溪流,自然得没有一丝违和感。
他……他竟然和那些海匪一起,上了船!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震惊。
我设想了他所有的后手:
或许他会留下记号,或许他有内应,或许他会选择在海上进行拦截。
我甚至推演过他会因为准备不足而放弃行动,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
我推演了他作为一名谋士、一名指挥官可能做出的所有选择,却唯独,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招——以身饲虎!
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疯狂!
在茫茫大海上,独自一人,混入一艘满载亡命之徒与违禁之物的贼船,四面皆是深不可测的波涛,八方俱无任何可期的援手。这已经不是冒险,这甚至超越了豪赌的范畴。
这是将自己的性命,连同背后所系的一切,都当作最微不足道的筹码,押在了那个虚无缥缈、几乎不存在的“万一”之上。
一旦身份暴露,等待他的,将是比直接死亡更为残酷的万劫不复之境。
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至极的情绪,像是被瞬间点燃的引线,沿着我的脊椎呼啸而上,瞬间窜遍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的指尖都开始微微战栗。
那是什么?
是身为顶尖高手,见到另一位高手惊世之举时的激赏?
是面对如此决绝胆魄时发自内心的惊佩?
还是某种被深深压抑、潜藏在血液最深处的好胜心,在此刻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我来不及细想,也无法细想。
我的身体,已经先于我那片混乱空白的理智,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这是一种本能。
一种被无数次生死搏杀、无数次潜行暗杀所锤炼出的,铭刻在骨髓里的条件反射。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更清楚,当一个不可控的、最重要的变量即将脱离视线,进入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时,应该做什么。
眼看着他即将随着那艘舢板,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那个我想要盯梢的目标,那个关乎整个南境未来布局的关键变量,即将跳出棋盘,进入一片无人能够观测的迷雾。
我的任务是“静观其变”,可当“变数”本身选择了一条最疯狂、最不可预测的路径时,难道我这个“观察者”就要原地止步,从一个局内人,彻底变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吗?
我的身体,我的本能,我作为一名顶尖暗卫的骄傲,都在嘶吼着同一个字。
不。
我的身影同样如鬼魅般从藏身之处掠出,没有一丝风声。
我的动作比何琰更快,更轻,也更诡异。
我没有选择他那条相对平缓的路线,而是从另一侧,利用一块比他藏身处更高的、如犬齿般交错的礁石作为跳板。足尖在那湿滑的石面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凌空而起,划出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弧线,越过最后几个正在登船的海匪头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最前端的船头。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遭的海匪只顾着手脚并用地爬上摇晃的船,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同伴中多了一个沉默如影子的新人。
直到我的双脚踏上那艘中型海船晃动不休的甲板,直到身边那股混杂着汗臭、廉价酒气、鱼腥味和海风咸涩的浊气,蛮横地灌入我的鼻腔,我混沌的意识才仿佛被这股粗粝的气味猛然拽回了现实。
我……我做了什么?
猎猎的海风吹在我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剖开了我头脑中那股上涌的热血与冲动。
我彻底地清醒了过来,也彻底地、绝望地看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我违背了三郎君“静观其变”的根本指令。
那不是一条建议,那是我此行任务的核心与基石。
我没有遵循自己经过深思熟虑、制定出的那个最稳妥、最理性的计划。
我,再一次,因为何琰而头脑发热。
这个认知像一根带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头脑里。
宿命吗?
这真的是宿命吗?
多年前,在他阿父即将抵达陵海城赴任的路上,我奉命截杀。
那时的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一个任务中可以被顺带抹去的添头。
最后关头,我却因他那失父的仰天悲怆,而放弃了任务,开始一路观察他在陵海城的一点一滴。
最后甚至一路暗中护送他离开。
那是我作为暗卫生涯中,唯一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失手和违纪。
我以为,那只是年少时偶然泛起的一时心软,是一段早已被岁月彻底尘封的意外。
我告诉自己,我已经成长为更冷酷、更完美的工具,再不会被任何情感与意外所动摇。
可现在,时隔多年,在这茫茫的黑夜里,我再次因为他,做出了同样不理智,同样疯狂,同样足以致命的选择。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跟上来?
冷静下来,我强迫自己分析。
因为他的选择太过意料之外,我若不跟进,今夜所有的情报都将在此中断。
他此去,生死未卜,但必然会抵达乌沉木走私网络的核心。
那是三郎君最想知道的地方。
我的行动,虽然冲动,却是在客观上延续了情报的追踪链。
这是作为一名暗卫的本能。
但……这只是全部的理由吗?
我不敢深想。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他孤身一人融入黑暗的那一刻,我心中升起的,除了对他胆魄的赞叹,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亲自见证这场豪赌结局的冲动。
仿佛他不是我的对手或盟友,而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弈者,下出了一步惊世骇俗的棋,而我,必须亲自入局,才能看清这步棋后续的所有变化。
我,因为何琰而再次冲动。
我再次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境遇。
船已经起航,岛屿的轮廓在身后迅速变得模糊。
我压低了头上的斗笠,将自己缩在船舷的角落,努力减少存在感。
身边的海匪们在低声交谈,咒骂着,或是憧憬着分到钱后的挥霍。
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沉默的“新人”。
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甲板。
这艘船上,连同船工在内,大约有三十七人。
大部分都带着刀,几个看似小头目的人腰间还别着短斧。
我所在的角落,左侧是堆积的缆绳,右侧是船舷,前方三步远,就是那堆包裹着乌沉木的货物。
而何琰,他在船尾,靠着桅杆,同样像个不起眼的喽啰。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多名海匪,隔着一片喧嚣与杀机。
我该怎么办?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这艘满载着乌沉木与亡命之徒的船,到底会驶向何方?
是某个隐秘的港湾,还是另一片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
我是这艘贼船上的一员,一个随时可能暴露的入侵者。
我的第一任务,不再是获取情报,而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