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沉木,是三郎君此番南下的核心。
崔遥、何允修、郑弘他们,作为朝中派来的副使与佐官,名义上也是为此而来。
可自从抵达锦城,剿匪一战拿下乌沉木,并登记造册之后,我们便一头扎进了整肃锦城的各项事宜,以及迎来送往的交际酬酢之中。
锦城的旖旎风光与安逸日子,又仿佛是一坛醇厚的米酒,轻易便能让人醺然忘忧,暂时将乌沉木搁置在了一边。
就连此番来接取乌沉木的崔遥他们都还未曾看过乌沉木一眼。
大概大家都笃定得很,认定这批由何琰亲卫看管、早已登记在册的乌沉木万无一失,只待时机一到,便可直接启运。毕竟,何琰办事向来稳妥,又是三郎君坐镇,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会在这件事上出纰漏。
可现在,第一个沉不住气,主动要求一睹乌沉木真容的,竟然是身份最微妙的王长史。
他究竟想看什么?或者说,他究竟想“看”到什么?
我能感觉到,三郎君握着扶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他与林昭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同样的讶异。
不过,那讶异转瞬即逝,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
王长史此行的官方身份是随同王刺史归宗,与乌沉木之事并无半点干系。
但他既然提出了,若一口回绝,倒显得我们心虚。
看上一眼,似乎也并非什么过分的要求。
“长史有心了。”
三郎君的声音平淡如水。
他略一沉吟,转向身侧的亲卫,吩咐道:
“去将何常侍、崔秘书郎等各位大人、郎君一并请来。便说,我们一同去看看那批乌沉木。”
我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三郎君的用意。
王长史要看,那便索性让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都到场。
如此一来,既是满足了王长史的好奇心,杜绝了他私下再做文章的可能,也是让崔遥、何允修这些真正的负责人提前验明正身,将所有程序都摆在明面上。
倘若真有什么问题,那便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同揭开,谁也无法推诿或遮掩。
这是一种坦荡,更是一种滴水不漏的阳谋。
很快,得了消息的几位郎君便联袂而至。
许是连日宴饮有些倦了,他们脸上原本都带着几分闲散,可一听说要去看那传说中的乌沉木,眼中立刻都迸发出了神采,尤其是郑弘,他出身将工造世家,对这类天材地宝有着近乎痴迷的狂热,此刻已是摩拳擦掌,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何家的主宅,往存放乌沉木的库房行去。
库房设在城西的一处军寨之中,远离人烟,四周皆是高墙壁垒,岗哨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披坚执锐的精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汗水与泥土混合的凛冽气息,与宅邸中的熏香软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推着三郎君的轮椅,跟在前方引路的何琰与林昭身后。
王长史与王刺史父女紧随在侧,王长史依旧挂着那副风轻云淡的笑容,目光却不时扫过周围的防卫布置,眼神锐利如鹰。
而崔遥、何允修、郑弘等人则跟在最后,低声谈论着关于乌沉木的种种典籍记载,言语间充满了期待。
库房门前守卫更是森严。
验明了何琰持有的都督府令符,沉重的大门才在“嘎吱”的巨响中缓缓开启。
一股混合着木料、尘埃与阴凉气息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仿佛是封存了百年的时光被瞬间唤醒。
我们鱼贯而入。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下几缕天光,在空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正中央,一个巨大的物体被厚重的油布覆盖着,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
何琰挥了挥手,几名亲兵立刻上前,合力将那巨大的幕布用力向后揭去。
“哗啦——”
随着油布落地,那传说中的乌沉木,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它们并非一整块巨木,而是由数十根长短不一的巨大木料堆叠而成,每一根都形态各异,充满了嶙峋的骨感。它们绝非出自温润的水土,倒像是从西部高原的悬崖峭壁上,与烈风冰雪搏杀了千百年才挣扎出的生命。木身并非纯粹的墨黑,而是在深沉的黑褐色中,夹杂着一道道仿佛被雷电劈开的苍白纹理,以及因矿物沁入而形成的、类似金属光泽的暗金色斑块。
它们的形态更是奇诡,有的如虬龙盘踞,枝节纠缠,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有的则像一具巨大的枯骨,嶙峋的关节刺破天际;还有的则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仿佛承受过天地间最沉重的压力。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风霜刻蚀的沟壑与裂痕,每一道痕迹,都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峥嵘岁月。
一股奇特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它不像檀香那般醇厚,也不似沉香那般甜腻,而是一种极为清冽、辛辣,又带着一丝药香的复杂气息。深吸一口,仿佛能将胸中的浊气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
崔遥他们几位郎君是第一次得见乌沉木真容,脸上都流露出混杂着惊叹与兴奋的神色。
他们出身高门,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此刻依旧像初次远游的少年,围着那巨木啧啧称奇。
“真乃神物也!”
何允修忍不住伸手,却又在离木身一寸之处停下,仿佛怕自己的凡俗之气亵渎了它。
崔遥的目光则更加挑剔,他绕着巨木缓行,广袖轻拂,姿态依旧潇洒,口中却道:
“此木虽巨,却似乎……少了几分传说中的灵气。”
他所说的灵气,大概是指京师贵族圈中流行的,用南方乌沉木所制熏香、摆件那种温润通透之感。
众人闻言,也纷纷点头。
确实,这根巨木充满了力量感,却少了些许风雅。
王长史没有立刻上前,他只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目光如炬,一寸一寸地扫过那堆叠如山的木料,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三郎君亦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映出了乌沉木嶙峋的倒影,深不见底。
我推着他,缓缓绕着这堆巨木移动。
我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木头上,而是在观察着每一个人。
尤其是王长史。他在看什么?他到底在找什么?
库房里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撼与惊叹,慢慢变得有些古怪。
大家围着这堆价值连城的宝物,一圈又一圈地走着,仔细地看着,仿佛在寻找,又仿佛在欣赏。
就在这时,一声奇怪的“咦?”打破了这片沉寂。
声音来自郑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