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抬起头,迎上三郎君的目光,眼神里满是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自然明白三郎君的意图:他,需要配合唱好这出戏。
沈刺史的脸色几番变化,最终还是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拱手道:
“都督所言极是。既然都督已有陛下所赐佳人,那便由林御史代为笑纳吧。是下官考虑不周,还望林御史莫怪。”
林昭放下酒盏,起身长揖,先对三郎君,后对沈刺史,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无奈浅笑:“多谢都督与沈刺史厚爱,只是……下官实在无福消受。”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地补充道:“实不相瞒,下官刚接到家信,家严已为不肖在京中问名纳采。沈刺史的美意,下官心领了,只是此刻实在不便。倒是谢侍郎风流倜傥,与此等佳人正是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烫手的山芋抛给了谢允。
谁知谢允竟是毫无推拒之意,潇洒一笑,起身便是一揖。
“既是都督与林兄的美意,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他转向沈刺史,笑容中带着几分京城子弟特有的洒脱:“多谢沈使君割爱。”
林邑美人闻言,便莲步轻移,走到谢允身旁,盈盈坐下。
沈刺史的脸上,笑容丝毫未减,仿佛自己的心意被如此轻易地转送他人,是件极有颜面的事。他抚掌大笑,连声说:
“都督爱护同僚,高风亮节,下官佩服,佩服之至!”
他的目光在谢允和那垂首陪侍的美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手。
这一次,乐声骤然一停。
满堂宾客的谈笑声也随之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名侍女,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莲步轻移,缓缓走到堂中。
那锦盒约莫一尺见方,雕工繁复,盒身在灯火下泛着沉穆的油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都督,”沈刺史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比方才更加热切,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的神秘,“方才那美人,乃林邑国所贡。国小力微,不敢空手而来。闻说此美人有‘明珠娘子’之称,故而,亦有宝物相配。”
他说着,亲自上前,将那紫檀木盒的盒盖轻轻掀开。
就在盒盖开启的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周遭响起一片难以抑制的抽气声和惊叹声。
一颗硕大无朋的明珠,静静地躺在墨色的锦缎上。
它足有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浑圆,不见一丝一毫的瑕疵。
更奇的是它的光,那光并非刺眼,而是一种极为温润、柔和的晕光,仿佛将月华揉碎了,又用天河之水浸润了千年,凝结成了这般模样。烛光照在上面,像是被它吸了进去,又从珠体内部散发出来,化作一圈朦胧的光晕,将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一层珍珠般的色泽。
“南海夜明珠!”有人失声低呼。
“如此之大,如此光华内蕴,怕是鲛人泣珠也无此神品!”
“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
官绅们的惊叹声此起彼伏,眼神里是赤裸裸的贪婪与占有欲。
而我看到的,却不是这颗珠子的美,而是它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沈刺史的脸上满是得意,他高声道:“此珠,正是林邑国为‘明珠娘子’所备的陪嫁之礼。如今美人已赠谢侍郎,此珠,自当献于都督,以彰都督巡狩南疆之无上荣光!”
好一个沈冲!
我心中冷笑。
这颗珠子,比方才那个美人,还要烫手百倍。
三郎君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甚至没有多看那明珠一眼,只是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然后,他的目光悠悠地转向了刚刚领受了美人的谢允。
他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
既然“明珠娘子”归了你,那这颗“明珠”,是否也该一并归你?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谢允身上。
我看到谢允的额角似乎沁出了一丝微汗,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潇洒不羁。
他立刻起身,躬身长揖,姿态优雅,声音朗然:
“下官惶恐!都督厚爱,赐下明珠娘子,已是僭越。此等倾城之珍,唯有都督这般贵胄方可拥有。下官何德何能,敢再生觊觎之心?再者,娘子是娘子,明珠是明珠,若因娘子之号而得此珠,是为贪鄙;若夺都督之物以配下官之人,更是大大的失礼。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堪称是拒绝的典范。
京师谢氏出来的子弟,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沈刺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大堂之内,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那颗明珠依旧在锦盒中散发着柔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三郎君似乎对谢允的回答颇为满意,他微微颔首,目光从谢允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林昭的身上。
林昭的脸,瞬间就垮了下去,那神情,简直比方才被点名要送他美人时还要难看,是一种混合了惊恐、无奈和抗拒的苦色。
他刚刚才靠着“父母之命”躲过一劫,此刻哪里还有借口?
总不能说,他爹也给他准备了一颗夜明珠吧?
我看见林昭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迎上三郎君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他喉头一哽,所有推脱之词都咽了回去。
林昭身为御史,风骨清正,是他的立身之本。
收受如此重礼,对他而言,不啻于自毁长城。
可是,三郎君的眼神告诉他,这个“礼”,他必须收。
林昭脸上的苦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
他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离席而出,走到堂中,对着三郎君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下官,谢都督之赠。”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推脱,也没有谄媚的感谢,只是一句最简单的“谢赠”,便将这一切都担了下来。
沈刺史的脸色终于变了,那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无比滑稽。
自己精心准备的厚礼,变成这样一出“击鼓传花”的戏码,最后还落到了的林御史手中。
侍女捧着锦盒,将那颗光华流转的明珠送到了林昭的席案上。
乐声再次响起,宴席间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方才的旖旎与热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宴席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靡靡之音。
一名军士面带焦灼之色,快步穿过庭院,径直来到堂前,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