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面具下翻了个白眼。
我懒得与他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林昭却在我背后恶作剧得逞般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些天,我也不禁在想,难道这次的秋围猎宴上,我果真便要摘下面具,露出我的真容了吗?
这个想法,让我从心底深处感到一阵瑟缩。
自从我在陵海城戴上雁回的面具开始,我就习惯了,甚至可以说是爱上了这种彻底的隐藏。
面具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透过面具看出去的世界,仿佛都与我隔了一层。
我可以冷静地、置身事外地审视一切。
我习惯了跟在三郎君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成为他最可靠、最无声的影子。
我以一个不被任何人注意的角度,悄悄观察着往来的人群,分析他们每一个细微的眼神,揣摩他们每一句言语背后的真正意图。
面具是我的壁垒,是我的伪装,它赋予我绝对的安全感,让我能够心无旁骛地执行我的职责——守护三郎君。
可是一旦摘下面具,我将失去这层壁垒。
我将从一个隐匿在暗处的观察者,被迫走到烛火通明的台前,变成一个被所有人观察审视的对象。我的身份,可能就将从三郎君手中最锋利、最致命的刀,变成他身边一件需要时时拂拭、时时看护的精美瓷器。
刀,可以伤人,可以护主。
而瓷器,除了被观赏、被觊觎,便只剩下易碎的宿命。
我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面颊的轮廓。
这张脸……自陈留先生无意中提点之后,我就知道,它确实足以引人注目。
如今在这繁华奢靡、视美色为玩物的京师城里,这张脸,会给我自己,以及羽翼未丰的三郎君,带来怎样的灾祸?
我不敢深想。
三郎君如今的处境,看似平静,实则如履薄冰。
他根基未稳,行事需步-步为营,不能有丝毫差池。
若因为我这张脸而引起不必要的波澜,甚至成为旁人攻讦他的借口,那便是我万死难辞其咎的罪过。
左右衡量,反复推演,为了周全起见,我在这次去围猎雅宴的准备物品中,悄悄地加上了一套衣服,那套被我压在箱底,从未碰过的侍女装。
是上次秋娘子送来的那批面料中,我特意做的几套“战衣”之一。
我将它在房中展开,左右端详着这套我还从未穿过的衣服。
这是一套形制上中规中矩的侍女服,并无任何出格之处,是我考虑周详后的设计。
因三郎君平日喜着素衣,不好奢华,我在准备时也颇费了心思,力求在低调中显出不凡的品味。
整套衣服是极淡的烟柳绿,那颜色素淡雅洁,沉静而不失生机。
衣料是上好的吴绫,入手柔滑如水,与我常年接触的粗布、皮革截然不同。
在烛光下,细密的料子泛着一层淡淡的、珍珠般的光泽。
为了不显得过于寡淡,又为了衬托主君的身份,只在领口和宽大的袖缘处,用捻得极细的银线,密密地绣了一圈回纹,针脚细密工整,在光线下时隐时现,低调而精致。
我可以预见,一旦穿上这套服装,即便不施粉黛,我也必然是出挑的。
它不像侍卫的劲装那样用层层布料和皮革束缚、遮掩身形,反而会用其柔软贴身的剪裁,毫不留情地勾勒出女子与生俱来的柔软线条。它的素雅,非但不能让我泯然众人,反而会将我容貌原本的清丽反衬得愈发鲜明。
不行。
考虑再三,我转身取出了我的易容之物。
我准备了两种方案。
第一种,是略作修饰,在真实的基础上进行微调。
我有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特制的药水,是以数种草药混合兽脂熬制而成,无毒无害,涂抹在皮肤上,能让肤色暂时性地打黯两分,褪去那种近乎透明的莹白如玉之感,变得更接近寻常人的麦色。再用最细的眉笔,将眉形稍稍加粗、拉长,让眉峰的角度更锐利一些,如此便可让眉眼间天生的几分柔媚褪去,多添一丝属于武人的英气与疏离。
如此一来,纵然五官依旧出色,但整体气质会由明艳转为沉静,由柔美变得坚毅,可以中和一下容貌本身带来的视觉冲击,不至于太过显眼。
第二种,则是彻底的改头换貌,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需要动用盒子里那些更复杂的物事。用特制的人皮面脂调和色素,小心地敷在脸上,重塑颧骨与鼻梁的轮廓,让脸部线条变得平庸。再用一种特制的胶,在眼角添上几不可见的细纹,用赭石粉调出蜡黄病态的妆容,最后在鼻翼和脸颊处,点上几颗毫不起眼的雀斑。
这样一番功夫下来,镜中的人,将是一个面容普通平凡、甚至有些憔悴的侍女。
以后,若有必要,“玉奴”这个侍女名字,便可以顶着这张脸出现,无人能将她与三郎君那个戴着面具的侍卫联系起来。
可是,这个方案在脑中盘桓片刻,很快便被我否决了。
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听上去一劳永逸,实则破绽百出,存在太多无法预料的变数。
京师城里,是天下人物汇集之地,卧虎藏龙。
高门士族之中,懂得易容之术的奇人异士绝不会少。
别的不说,就林昭自己,便是个中高手。
更重要的是,逻辑上的不协调。
三郎君的侍女,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必然会引来各方或明或暗的注目。
如果是一个相貌平平、甚至有些病容的女子,却能得到清冷孤高的三郎君的信任,得以贴身侍奉,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不协调。
人们会好奇,会探究,这个平凡的女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得此青睐?
这种基于身份与能力的好奇与探究,比起单纯对美色的觊觎,其背后潜藏的危险,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会像猎犬一样,顺着这条线索,不知会嗅出些什么来。
反复思量,权衡利弊,还是第一种方案更为稳妥。
接近真相,又不完全是真相。
七分真,三分假,反而相对安全。
它既能解释我为何能留在三郎君身边——毕竟,一个容貌出色的侍女,总比一个相貌平平的侍女更容易让人接受——又能通过气质的改变,降低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见机行事吧。
我将那套烟柳绿的侍女服仔细叠好,与那些瓶瓶罐罐的易容之物分门别类地打包进行囊深处。做完这一切,我心中只能如此暗自安慰着自己。
然而,真正让我感到愈发不安的,并非是这些需要我自己绸缪的琐事,而是三郎君的态度。
对于这次至关重要的宴会,对于我出发前的准备,他竟然对我没有任何的指示或提醒。
他既没有说,我必须以侍女身份出席,也没有说,我可以继续当我的侍卫“雁回”。
他就好像完全忘了当初在谢府,谢夫人与他的那番提议。
也并不在意这件事会给我带来的困扰。
他日日只是读书、写字。
常见他手执狼毫,神情专注,仿佛这次的秋围猎宴,与他过去任何一次寻常的访友雅集,并无丝毫不同。他的镇定,反而加剧了我的焦虑。
我不敢问,也不能问。
如果他没有表示出对此事感兴趣。
所以,我暗自计划,出发那天,我还是会换上惯常的侍卫装,戴上那张冰冷的面具。
如果他没有异议,那便是我多心了。
如果他届时另有吩咐,我行囊中的万全准备,也能让我从容应对。
可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临到围猎宴会出发的前两天,那个总能打破一切沉静的人又来了。
林昭咋咋呼呼的声音,人未至,声先到,穿透了庭院,直直地传了进来。
“三郎!我来替萧将军邀请三郎的!雁回不要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