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君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想好了?”
“想好了。”玥小娘子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那就先回去禀报给家主吧。”他看似公事公办地说道。
我一听这话,心头一紧,戏必须做全套。
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再次哆嗦着紧紧抱住了玥小娘子的脚,哀求她不要惊动长辈,否则我这点微末的营生定然会被视为麻烦,彻底断了生路。
玥小娘子果然被我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防线,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异常坚决。
“珉兄长,这算我自己的主意,我借你的,我先不告诉阿母他们。你先帮我,行吗?”
于是,一切顺利。
我将铺子“转手”给了玥小娘子。
但三郎君却给出了一个极为周全的建议:铺子依旧挂在我的名下,玥小娘子只做幕后的东家,这样既不会惊动崔氏家主,也能让她悄悄地做成这件善事。
待日后时机成熟,店铺若真能兴旺起来,再转到她名下也不迟。
他还进一步提议,说玥小娘子若是真想帮我,不如二人合股,她出钱,我出力,让我在这京城真正有个立足之地。
玥小娘子对三郎君向来信服,听完便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就这样,我从一个前途可悲的“寡妇”,摇身一变成了京城一家铺子的掌柜。
而这家铺子,也成了玥小娘子最爱来的地方。
她几乎日日都来,与我一同商议如何布置。
我将那些前世在商学院学到的,在职场上磨砺出的项目模型、营销策略,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的语言,一点点讲给她听。
我告诉她,我们的铺子不只卖成衣和珠宝,更要卖一种风雅,一种独属于京城贵女的风雅。
“小娘子请想,”我铺开一张笺纸,用笔画出简单的图样,“若这珠宝人人皆可得,那它便只是珠宝而已。可若我们一月只出三件,且只售予持有我们‘宝霞阁’特制玉牌的贵客,那它便不再是珠宝,而是身份的象征,是旁人求而不得的体面。”
我又为她解释什么是“定制服务”,可以根据每位贵女的喜好、气质甚至出席的宴会主题,来调配独一无二的香品。我还提出可以开办小型的“雅集”,邀请贵女们来品香、斗茶、插花,将宝霞阁打造成一个私密的社交场所。
我像当初陪着老板路演,对着投资人一遍遍讲解ppt一样,用极富煽动力的言语为她描绘着未来的蓝图。她总是听得双眼发亮,激动不已,对我这个“乡野妇人”竟有如此见地而惊奇万分。
我终于有机会,将脑中构思了无数遍的商业模型付诸实践。
背后,有一个无条件信任我的金主。
不,是两个。
玥小娘子出面,而三郎君,出钱,还是那个暗中推动一切的人。
夜深人静时,我时常会反复揣摩三郎君的用意。
他这么做,是为了更充分地利用崔家的势力为自己铺路吗?
可若真是如此,以他的才智和手段,大可以寻觅更直接、更稳妥的方式。
他可以设法与崔家主结交,或是通过其他途径展现自己的价值,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将如此关键的一环,系于我这个身份不明、随时可能暴露的侍卫身上。
这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是为了钱吗?这就更不像了。
我们从陵海城带来的财富,虽然不能说富可敌国,但足以支撑初入京师的所有开销,甚至绰绰有余。更何况,这世上若论挣钱的速度,有什么能比得上三郎君暗中经营的那条深不可测的海上商路来得更快?
宝霞阁就算日进斗金,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虽然初期我是以为他开这个店,是想让钱的来路更明正言顺一些。
可是想要洗白资产,他手中还有很多湘夫人和徐氏家族背后的产业可以动用,那些才是真正的大头,运作起来远比开一家成衣珠宝铺子更有效率。
除非,他是想建立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产业王国,独立于所有旧有势力之外。
可是看他这次处理玥娘子事件的态度,那种刻意保持距离、将一切都推到我和玥小娘子身上的做法,又让我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没有丝毫要将宝霞阁纳入自己掌控的意思。
那么,是为了建立一个联络据点?
可将据点放在一个崔氏贵女时常出入的铺子里,人多眼杂,往来皆是权贵女眷,这未免也太过显眼,简直就是将靶子立在明处,与我们暗中行事的原则背道而驰。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关注。
他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件事?
我们初入京师,前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朝堂之上派系林立,暗流汹涌,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他却偏偏让我来做这样一件看起来花团锦簇,甚至有些无足轻重的事。
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一个即将奔赴沙场的将军,在决战前夜,不眠不休地研究兵法战图,却在战前最后一刻,坐在昏黄的灯下,细细地为他亲近的随从缝制一件过冬的棉衣。
我有时会感到一阵恍惚。
来到京师,我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方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三郎君不同,他似乎早已洞悉了所有事的结局。
他的脸上,时常会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悲哀,那是一种站在终点回望起点的眼神。
甚至连这家铺子的安排,都像是在……安排一件后事。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困惑,却也带来了深切的恐惧。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莫非,这就是他留给我的后路?
我的心思猛地一动,过往的种种细节涌上心头。
一件能挣大钱的营生,让我衣食无忧,不必再为生计发愁。
玥小娘子和她背后崔氏的庇护,让我能避开京师官场上许多明枪暗箭,没人会轻易去动崔家小姐看重的人。
一个合情合理的掌柜身份,让我可以悄无声息地、永久地在京师安顿下来,拥有自己的生活。
他为我铺好了所有的路,一条没有他,我也可以安然活下去的路。
果真……如此吗?
我的心,骤然慌乱了起来。
我宁愿相信这是我们庞大计划中一个精妙的布局,一个我暂时还无法理解的环节,也绝不愿相信,这是一种诀别的准备。
我跟随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从陵海城的死局里杀出一条生路,早已将自己的命与他紧紧绑在了一起。虽然我也时常躺在屋顶上,望着星空,想象着有朝一日尘埃落定、真正自由自在的时候,我该去做什么。
甚至当初在选择做暗卫,学习各种技艺时,我也偷偷考虑到了日后独自生存所需,在刀剑之外,努力学习了并不擅长的刺绣。
可是,当这一天可能真的要来临时,当真的一旦要靠自己独自去生活,独自面对这世间的种种艰险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确实享受了太多有三郎君资源支持的便利。
他的智慧是我的方向,他的权势是我的庇护,他的存在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我有些无法想象,没有他,会如何。
马车“吱呀”一声,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缓缓停在了府邸后门。
我定了定神,跳下车辕。
我伸手撩开车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三郎君,到了。”
回到书房,烛火被点亮,驱散了一室的清冷。
三郎君在案前坐下,拿起了桌上的一份帖子。
那帖子边角烫着金,封口处是一个张扬的“萧”字烙印。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萧将军府。
当今圣上最信赖的武将,遥领北线战事军权,手握京畿卫戍之权,领中护军,其女更是宫中最受宠的贵妃。
萧家,是京师权力棋局中,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
“萧将军,围猎雅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