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即将开始时,一道声音再次打断了进程。
“不如我们再换个更有趣的玩法吧。”
“我们双方各出一人执壶,第一轮先为所在阵执壶,第二轮则交换为对方阵伍执壶。如果前两轮胜负仍未分,则我们到时再议第三轮规矩如何?”
说话的还是王婉仪。
此言一出,场间顿时一片寂静。
她设置了执壶人这个角色。
执壶之人,看似只是个捧着壶的工具,实则至关重要。
一个好的执壶人,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用最细微的角度、最稳定的姿态,为己方创造最大的便利。而到了第二轮交换,他则可以反过来,用同样细微的动作,给对方制造麻烦。这已经不是单纯比拼投壶技巧了,更是比拼双方“执壶人”的能力与默契。
一旁的谢琅眼中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顷刻间附议。
她抚掌道:“有趣,有趣。此法甚好。”
林昭见谢琅点了头,自然也满不在乎的点了头。
不等我细想,王婉仪的目光便如同一条毒蛇,径直滑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三郎君身边这位侍卫身形挺拔,气宇轩昂,作为你们这阵的执壶人,就挺不错的!”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她竟然,指名道姓地要我上场!
我是一个侍卫,更是一个暗卫。
我的职责是在阴影中为三郎君扫除一切威胁,我的存在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不是走到台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这场权贵游戏中供人取乐的焦点。
更致命的是,我是一个女人。
虽然我常年以秘法束胸,身形经过刻意锻炼显得高挑而硬朗,又用特殊的技巧改变了喉音,再加上这副遮蔽了绝大部分面容的面具,至今未曾有人怀疑过我的真实性别。
可一旦上场,站在那水榭中央,近距离地接受那么多双浸淫于风月场、见惯了形形色色人等的眼睛的审视,暴露的风险便会成倍增加。我的站姿,我的步态,我在紧张之下任何一丝不经意的、属于女性的习惯性动作,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王婉仪不仅要用这苛刻的规则来为难三郎君,更要亲手剥下他身边这最后一道、也是最神秘的一道屏障,置于众目之下炙烤。
她似乎对我瞬间的僵硬和沉默感到极为满意,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残忍的笑意。
随即,她又施施然地转向了自己的兄长,那位京师王氏未来接班人的王昀,以及他身后那位如山岳般沉稳的男人。
“我王家自然也不能弱了气势。兄长的贴身侍卫,可是去年京师校场武试的魁首,‘杨魁首’之名,想必在座的诸位都有所耳闻。不如,就请杨舍杨魁首,来为我们这一阵执壶,可好?”
“轰”的一声,人群中再也压抑不住,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骚动。
王昀的侍卫!杨舍!
这个名字在京师的武人圈子里,几乎等同于一个传奇。
他出身寒微,却凭借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在朝廷专为寒门子弟设置的武会中,连败百人,一举夺魁,从此被誉为“杨魁首”。之后便被眼光极高的京师王氏继承人王昀亲自招入麾下,成为其最信任的心腹侍卫。
这样的人物,是真正的武道强者,是无数挣扎在底层的寒门子弟仰望和崇拜的目标。
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武者的荣耀和尊严。
现在,王婉仪竟然提议,让这样一位武魁首,来为一场郎君小娘子们的投壶游戏执壶?
这已经不是“大材小用”可以形容的了,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当众的羞辱!
武者有武者的尊严。
让他们上阵杀敌,马革裹尸,是荣耀。
让他们护卫主人,忠心耿耿,是本分。
但让他们像个卑微的仆役一样,捧着一个冰冷的铜壶,在众目睽睽之下,只为了一场消遣作乐的游戏服务,这比直接打他一耳光,甚至当众剥夺他的功名,还要令人难堪。
这是对一个武者毕生追求的践踏。
所以,站在王昀身后,那个如铁塔般沉默的男人——杨舍,他依旧没有出声,甚至连身形都未曾晃动分毫,但那双本就锐利的眼睛里,似乎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周身的气场变得凝重。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何等身份,都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份尴尬与不妥。
他们可以不在乎一个无名侍卫的死活,但不能无视一位名满京师的武魁首的尊严。
气氛彻底凝固了。
而王婉仪此举的另一层用意,则更加阴险。
她用一位声名显赫的武魁首,来对阵三郎君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
这本身就是一场极具羞辱性的的对比。
这无异于在用最响亮的声音向在场所有人,乃至整个京师宣告:你们看,我王家的侍卫,是名满天下的武魁首,是人中之龙;而你崔珉的侍卫,不过是个藏头露尾的无名之辈。
连侍卫的层次都如此天差地别,你崔珉,又拿什么与我王家匹配?
拿什么与我兄长王昀争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欺负人了,这是在将三郎君的脸面,连同我这个侍卫仅存的微薄尊严,一起扔在地上,再用镶满珠宝的鞋底,狠狠地来回碾上几脚。
我的手,悄悄地攥紧了。
我不是为自己感到屈辱。
我的尊严早已和我的性命一起,交付给了三郎君。
我个人的荣辱,早已微不足道。
我愤怒的是,王婉仪竟敢用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来攻击三郎君!
她将一场本该属于年轻人的雅集,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成了一把指向三郎君咽喉的利刃,而我,最终还是她用来磨砺这把刀的磨刀石。
我缓缓低下眼,看向我的主人。
我希望他能拒绝。
他完全有理由、有资格拒绝这样无理而又饱含羞辱意味的提议。
他可以说“侍卫乃护卫之臣,非助兴之仆”,他可以拂袖而去,没有人能指责他半句不是。
那只会彰显王婉仪的刻薄与王家的霸道。
然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那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缓缓地开口了。
没有长篇大论的辩驳,没有怒不可遏的斥责。
他只说了两个字。
“可以。”
我的大脑瞬间空白。
他……同意了?
他同意了让声名显赫的武魁首杨舍,来为一场游戏执壶,将王家的傲慢推向顶峰。
他同意了让我这个“无名之辈”,去应对那场实力、名声、地位完全不对等的较量。
他同意了将他自己和整个崔家的脸面,都毫不犹豫地压在这场看似必输无疑的赌局之上。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们看着三郎君,又看看我,眼神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震惊、不解、期待、怜悯。
一场看似风雅的游戏,在这一刻,已经彻底演变成了一场不死不休的角斗。
赌上的,是两个士族年轻一代的颜面与声望。
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我忽然从三郎君眼角的神态里,读到了一丝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信任。
他是在告诉我,他相信我。
他相信我,有能力应对这看似不可能的挑战。
他相信我,能够在这场羞辱性的对决中,扞卫住属于他、也属于崔家的尊严。
他相信我,这个他一手从黑暗中提拔起来的、不为人知的影子,拥有着足以与那名满京师的武魁首相抗衡的力量。
他,选择了一场试炼。
这次投壶,表面看起来是王婉仪的一次小娘子家家的无伤大雅的挑衅。
但又何尝不是京师士族众多目光的一次秤量呢?
他们想看一下三郎君在社交礼仪上的各种应对,是他们在心底里心照不宣的隐秘。
所以进行至此,都没有人下场认真劝解,都仅只是观望。
这既是属于三郎君的初次亮相,这样的磋磨,便绕不过。
而三郎君,他也想试试看,他的影卫,到底能不能陪他一起从容应对。
所以,他索性把这次恶意当成了一次主动的试炼。
在这四面楚歌、八方受敌的绝境里,他将自己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完全地,交给了我。
我深深地、郑重地,俯身一顿。
“谨遵,郎君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