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一君一行离开了游家村,马车辘辘,碾过满地枯黄,也碾过他心头刚刚聚起又被迫散去的温情。
越往北行,周遭景致与江南水乡的润泽便越发不同,天空显得高阔,却时常蒙着一层灰翳,连风都带着股粗粝的味道。
行程不紧不慢,游一君却吩咐不必刻意惊扰沿途州府,他更想看看这大梁腹地的真实模样。
这一日,行至淮西地界。
天色将晚未晚,一片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地平线。
路旁的村庄显得破败而沉寂,许多土坯房舍墙垣倾颓,少见炊烟。
田地里,晚稻早已收割,却不见应有的堆垛,只留下些杂乱枯黄的稻茬,像是被匆忙啃噬过的痕迹。
“大人,前面就是庐州府界了,看天色恐有雨,是否寻个地方落脚?”
赵乾策马靠近车窗,低声请示。
游一君 “嗯” 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道旁。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农夫,正被几个胥吏驱赶着,挖掘着官道旁一条早已淤塞的沟渠。
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动作迟缓,皮鞭抽打在佝偻的背脊上,也只换来一阵压抑的闷哼和更深的蜷缩。
一个老农或许是力竭,脚下一滑,瘫倒在泥泞中,立时引来胥吏的厉声斥骂和鞭挞。
“快起来!装什么死!耽误了工期,老子扒了你的皮!”
老农挣扎着,却几次未能爬起,旁边一个半大的少年哭喊着想去搀扶,也被一鞭子抽开。
游一君的马车缓缓驶过,并未停留。
他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指节有些发白。
赵乾和铁柱面色紧绷,手按在了刀柄上,只待他一声令下。
然而,游一君这一次什么也没说,对于它的微薄之力来说 对于整个大局的改变终究是蚍蜉撼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老农最终被同伴搀起,继续挥舞起沉重的锄头,看着那少年脸上的泪痕混着泥污,看着胥吏们脸上那种习以为常的倨傲与不耐。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他心中默念着杜荀鹤的诗句,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边关将士浴血搏杀,守护的河山之下,子民竟困苦至此。
马车最终在一处名为 “清水驿” 的驿站停下。
这驿站也显出一副破败相,墙皮剥落,驿卒个个没精打采。
安排好宿处,游一君信步走出驿站,在附近踱步。
暮色渐浓,秋风卷着沙尘,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不远处,隐约传来妇孺的哭泣声。
他循声走去,只见驿站墙根下,蜷缩着几十个流民,有老有少,个个面有菜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个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低声啜泣,那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游一君驻足良久,对身后的铁柱低声道:“去,把我们带的干粮分些给他们。”
铁柱领命而去。
流民们先是惊恐,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感激,纷纷磕头。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接过一块面饼,小心翼翼地掰碎,用水化开,一点点喂给孩子,浑浊的泪水滴落在孩子干裂的嘴唇上。
游一君转过身,不再去看。
他抬头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边关的血似乎还未冷透,眼前民生之多艰,却又如冰水浇头。
“大人,粮食不多了……”
铁柱回来,低声禀报。
“无妨。”
游一君摆摆手,“快到京城了。”
接下来的几日,类似的景象不断映入眼帘。
过重的赋税,无尽的徭役,如同两块巨大的磨盘,碾压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途经一个小镇时,他们甚至目睹了因无力缴纳 “剿捐税” 而被迫鬻儿卖女的惨剧。
人市之上,父母与骨肉分离的哭嚎声,如同钝刀子割在游一君的心上。
他依旧沉默,只是眼底的沉郁之色,一日深过一日。
赵乾和铁柱跟在他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声的压力。
这位曾在万军之中指挥若定、在都统府内纵横捭阖的副使大人,此刻面对这民间疾苦,似乎比面对刀光剑影更加沉重。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次夜宿时,游一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忽然低声吟道。
赵乾和铁柱侍立一旁,不敢接话,只觉得大人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孤寂感,在此刻愈发浓重。
十日后,京城汴梁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与沿途所见的凋敝截然不同,越靠近这座大梁的心脏,景象便越发繁华。
官道变得宽阔平整,车马如龙,行人如织。
道路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叫卖声不绝于耳。
往来的士子商人,大多衣着光鲜,面容从容,与淮西那些面黄肌瘦的农夫判若云泥。
高大的城墙如同巨龙盘踞,城楼气势恢宏。
守城的兵士甲胄鲜明,精神抖擞,盘查着往来行人,秩序井然。
踏入城门,一股喧嚣而富足的气息扑面而来。
宽阔的御街两侧,酒楼茶肆、勾栏瓦舍鳞次栉比,达官贵人的车驾装饰华丽,叮当作响地驶过青石板路。
孩童在街巷中追逐嬉戏,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好一派歌舞升平,盛世景象。
游一君坐在马车中,静静地看着窗外流转的繁华。
这喧嚣的人间烟火,这精致的太平图景,却与他脑海中那些麻木的面容、痛苦的泪水、还有细沙渡城下的血色残阳,交织成一幅无比割裂、令人窒息的画卷。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脸色在车厢的阴影里更显苍白。
朝廷安排的馆驿位于内城,环境清幽雅致。
安顿下来后,赵乾禀报:“大人,按规程,明日巳时,陛下于文德殿召见述职。”
游一君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一路风尘,心神损耗,他需要片刻安宁,理清思绪。
次日,他并未急于在馆驿枯坐,而是换了身更普通的青布长衫,也未带随从,独自一人踱出了馆驿,融入了汴梁街头的人流。
他需要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更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这一路所见带来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