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坤宁宫那浸润在温暖灯光和母子温情中的氛围截然不同,位于京城西侧、占地广阔的睿亲王府邸,在同样的深沉夜色笼罩下,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鸷与凝重。
府内巡逻的护卫脚步轻捷,眼神警惕,处处显露出一种外松内紧的戒备状态。
王府书房“韬光斋”内,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紫绒窗帘垂落,将外界的一切光线与声响隔绝。
室内只点着几盏光线昏黄的牛油大蜡,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摇曳晃动的阴影,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合着墨香与淡淡陈腐气息的味道。
睿亲王萧景琰,当今圣上的第三子,年方二十,容貌继承了萧家皇室优良的血统,俊美非凡,剑眉星目,鼻梁高挺。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时常掠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阴郁与冷厉。
他生母早逝,且位份不高,自幼由一位并不得宠的妃嫔抚养长大,虽天资聪颖,文韬武略皆有涉猎。
尤其在军中通过几次随军历练展现出不俗的才能,赢得了一些将领的好感。
但因非嫡非长,与那象征着权力顶峰的太子之位失之交臂,这始终是他心中一根无法拔除的尖刺,日夜啃噬着他的野心与不甘。
此刻,他负手立于一扇紧闭的雕花木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孤峭的冷意,面色沉静如水,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无尽的深渊,看不出丝毫喜怒。
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垂手站着一位身着藏青色寻常文士长袍,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精明的中年男子。
此人乃是萧景琰最为倚重的心腹幕僚,姓贾,名已不可考,府中上下皆尊称一声“贾先生”。
贾先生早年曾游学各方,阅历丰富,心思缜密,尤擅谋划,是萧景琰暗地里进行诸多布局的核心智囊。
“王爷,”贾先生的声音低沉沙哑,在这寂静得落针可闻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近日京城内外,各类传闻沸沸扬扬,其核心,皆系于镇国公府那位嫡女沈清韵一人之身。”
他微微上前半步,烛光将他瘦削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宛如一道鬼魅,
“文心雅集之后,此女‘京城第一才女’之名,已是甚嚣尘上,不仅是在闺阁之中流传,便是在士林清议之间,也获得了不少赞誉。
然而,更值得我等警惕注意的是……东宫那边,似乎对此女格外的……关注。”
萧景琰没有回头,甚至连身形都未曾动一下,声音冷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太子年岁渐长,留意适龄贵女,为将来选妃做准备,乃是人之常情,有何奇怪之处?”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浑不在意。
贾先生深知主子的性格,越是表现得平静,内心往往越是波澜汹涌。
他再次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锐:
“王爷明鉴,若只是寻常留意,广撒网多观察,自不足为虑。
但据我们安插在宫中,尤其是靠近坤宁宫区域的眼线冒死回报,太子殿下近日曾于深夜时分,屏退左右,独自前往坤宁宫,与皇后娘娘密谈良久。
虽因守卫森严,无法探知具体谈话内容,但结合皇后娘娘近日在几次宫内小聚时,曾似有意似无意地向陛下提及沈氏女之贤德,以及我们之前掌握的太子与沈氏女曾有持续书信往来等事,由点及面,串联起来……
东宫属意沈清韵为太子妃,恐怕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已有实质性的动向。”
萧景琰猛地转过身!
烛光下,他俊美的面容瞬间笼罩上一层寒霜,眼中锐利的光芒如鹰隼般射向贾先生,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消息可确实?有多大的把握?”
他可以容忍太子拥有嫡长子的名分,可以容忍父皇的偏爱,但绝不能容忍太子的势力得到如此关键的、足以影响朝局平衡的加强!
贾先生迎着他迫人的目光,神色不变,恭敬而肯定地答道:
“回王爷,虽无白纸黑字的实证,但多条线索相互印证,指向性极为明确。
王爷请想,镇国公沈巍,在朝中地位超然,他虽一向标榜不结党不营私,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上下,尤其在那些自诩清流的文臣集团中,影响力巨大,可谓一呼百应。
若太子娶了沈清韵,便等于将整个镇国公府,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庞大文官清流势力,牢牢地绑在了东宫的战车之上。
届时,太子既有嫡长名分的大义,又有沈家为代表的文臣鼎力支持,再加上陛下本就……本就对东宫多有回护偏心……
王爷,届时我们的处境,将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甚至……岌岌可危啊!”
贾先生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萧景琰的心上,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担忧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萧景琰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不再看向窗外,而是踱步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摆放着兵书、地图和一些未写完的信函。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冰凉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显露出他内心的剧烈翻涌。
贾先生的分析,句句戳中了他的痛处。
这些年来,他忍辱负重,苦心经营,放弃了许多享乐,在军中一步步培植自己的势力,与部分对太子不满或因利益攸关而倾向于他的勋贵集团暗中交好、许以重利。
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有朝一日能与太子一较高下,甚至……取而代之。
若是在这个关键节点,让太子如此轻易地获得了沈家这门强大的助力,那么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优势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前功尽弃!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沈清韵……”萧景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轻蔑与戾气的寒光。
“一个区区黄毛丫头,不过读了几本闲书,会下几手棋,竟能成为左右朝局的关键棋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仿佛这样就能贬低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所带来的威胁。
“王爷,切莫小觑此女!”贾先生适时地提醒道,神色凝重,
“观其近日在赏春宴、文心雅集上的行事作风,沉稳有度,进退得宜,聪慧过人,尤其善于借力打力,化解危机于无形,其心智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更兼其背后有镇国公府全力支持。
若她真成了太子妃,以其心性才智,必能成为太子的一大助臂,于内可稳定东宫,于外可联络文臣。
其作用,恐远超一位寻常的正妃。此女,绝不可等闲视之!”
萧景琰眯起了眼睛,狭长的眼眸中闪烁着算计的冷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贾先生的话,他听进去了。轻视对手,是兵家大忌。
“那依先生之见,眼下情形,我们该如何应对?总不能坐视东宫势力坐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躁。
贾先生眼中精光闪烁,如同暗夜中的磷火,他再次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确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王爷,此时陛下尚未正式下旨赐婚,一切便尚有转圜之余地。
我们或可从两方面着手,双管齐下:
其一,设法破坏沈清韵的名声,寻其错处,或制造事端,让她清白有瑕,德行有亏,失去成为太子妃乃至嫁入高门的基本资格。此为上策,若能成事,一劳永逸。
其二,若能设法拉拢沈家,或至少让沈巍在此事上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自是上上之策。但沈巍老奸巨猾,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且其家族与东宫似有旧谊,恐难如愿。
不过……”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镇国公府内,也并非铁板一块,水至清则无鱼,有人的地方,便有缝隙可钻。”
萧景琰眸光一闪,立刻领会了幕僚的暗示:“先生是指……那位因过错被禁足的姨娘王氏,还有那个……备受冷落、心有不甘的庶女沈清月?”
他对京中各大勋贵府邸的隐私秘辛,自是了如指掌。
“正是。”贾先生肯定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那庶女沈清月,对其嫡姐沈清韵嫉恨入骨,日日夜夜被不甘与怨毒啃噬心灵。
其生母王氏,更是对主母林氏恨之入骨。这母女二人,如今在府中形同囚徒,度日如年,正是内心最为脆弱、最容易被人利用之时。
或许,我们可以从此处着手,悄无声息地埋下一颗钉子,一颗能在关键时刻,从内部给予沈清韵乃至整个镇国公府沉重一击的钉子……”
萧景琰负手在原地踱了几步,沉吟良久。
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变幻不定。
最终,他停下脚步,缓缓点头,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此事……便交由先生去周密筹划。
记住,务必谨慎,选择可靠之人接触,所有环节皆要单线联系,不可留下任何可能追查到王府的痕迹。
所需银钱、人手,尽管调用,但求稳妥。”
“属下明白,请王爷放心,属下必会办得滴水不漏。”
贾先生躬身领命,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神色。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跳动的火光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交织缠绕,仿佛两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凶兽,正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的阴谋。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