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做出，便如同开闸的洪水，再难回头。
“新伊甸”堡垒内部，一种诡异的气氛开始弥漫。高层之间传递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底层则在窃窃私语中拼凑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林薇薇小姐要被送走了，作为……和谈的条件之一。”
耻辱像一层黏腻的油污，附着在每个人的心头，但更多是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事不关己的庆幸。至少，被送走的不是自己。
张天豪的私人寝宫外，戒备森严。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身后几名核心心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与昨日在通讯室和休息室里的“痛苦挣扎”判若两人。
“送她走的流程，安排好了吗？”
一名负责内务的心腹低头应道：“首领，已经安排妥当。使用的是‘影舞者’系列的小型高速穿梭机，经过伪装，外部标识已抹除。驾驶员是‘影卫’中最忠诚的‘夜枭’，他知道该怎么做，也明白保密的重要性。”
“路线呢？”
“规划了三条迂回跳跃路线，最终汇入一条前往小行星带边缘的公共货运航线，再从那里转向联盟公布的接洽坐标点。沿途我们会启动所有剩余的信号干扰设备，确保行踪隐秘。”另一名负责安全的军官回答。
张天豪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因能源管制而愈发昏暗的堡垒景象。“送她走的时候……不要让她带太多东西。几件换洗衣物即可。‘父亲’赐予她的护身符和那枚心灵增幅晶片，检查一下，确保功能正常，但要做好伪装，不能被发现。”
“是！”
心腹们领命，心中却各有所思。首领对林薇薇小姐，究竟是情深义重下的无奈牺牲，还是……早已将她视为一枚可以动用的棋子？那“护身符”和“晶片”，究竟是保护，还是监控与控制的延伸？
“另外，”张天豪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通知林振海，让他……去陪陪薇薇。最后的时间了。”
……
林薇薇的居所，位于堡垒上层相对安静的居住区。往日里，这里布置得雅致温馨，带有她个人风格的装饰随处可见，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柔和的光晕。但此刻，所有的灯光都被调到了最低档，房间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里，那些精美的摆设仿佛也失去了光彩。
林薇薇坐在梳妆台前，眼神空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人依旧美丽，甚至因为一夜未眠和泪水的冲刷，平添了几分脆弱的凄美。但她看着那张脸，却觉得无比陌生。
侍女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后，为她梳理着长发，手法轻柔，却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桌上摆着几件折叠整齐的素色衣物，一个简单的小包——这就是她被允许带走的全部。
门被轻轻敲响，林振海走了进来。一夜之间，这位曾经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苍老了十岁，背脊佝偻，眼窝深陷。
“爸爸……”林薇薇转过头，声音嘶哑。
林振海走到女儿身边，颤抖着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却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浑浊的泪水。
“薇薇……爸爸……对不起你……”他哽咽着，老泪纵横。所有的愤怒、不甘，在女儿即将离去的现实面前，都化作了无能的悲哀和深入骨髓的愧疚。
林薇薇看着父亲哭泣的样子，心中那点因张天豪的话语而勉强支撑起的、扭曲的“使命感”和“希望”，又开始动摇、碎裂。浓浓的委屈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她扑进父亲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放声大哭。
“爸爸……我害怕……我不想走……我不要去当什么侍女……我不要……”她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林振海紧紧抱着女儿，心如刀绞，却只能反复说着苍白无力的“对不起”。他能做什么？反抗？带着女儿杀出去？外面是能源即将耗尽的堡垒，是虎视眈眈的联盟舰队，是铁了心的张天豪……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哭了多久，林薇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泣。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爸爸，天豪他……他真的会来接我吗？他说这只是暂时的……”
林振海身体一僵，看着女儿眼中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他不敢直视，更不敢说出自己心底那越来越深的怀疑。他只能含糊地、痛苦地点了点头：“会……会的吧……天豪他，也是为了大局……”
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话，又如何能安慰女儿？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张天豪走了进来，他换上了一身庄重的黑色礼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不舍。
“林叔，薇薇。”他声音低沉，目光落在相拥的父女身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坚定取代。“时间快到了。”
林薇薇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抓紧了父亲的衣袖。
张天豪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住她另一只冰冷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眼神深邃地看着她：“薇薇，记住我跟你说的话。暂时的分别，是为了更长久的相聚。你是最勇敢的，我相信你。”
他又转向林振海，郑重道：“林叔，薇薇就拜托你了。最后送送她。我……我就不去停机坪了。” 他说着，避开了林薇薇瞬间投来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不去送？连最后一面，都不肯公开送吗？
林薇薇的心，像是被冰锥狠狠刺了一下，骤然缩紧。一股比之前更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彻底利用和抛弃的刺痛感，席卷全身。
张天豪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脸上露出更深的“痛苦”，低声道：“薇薇，原谅我。我怕……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能让手下看到我脆弱的样子。我的心，会一直陪着你。” 他说完，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般，猛地站起身，快步离开了房间，背影竟有几分“仓皇”。
演技精湛，无懈可击。
可看在林薇薇眼中，那离去的背影，更像是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逃离。
“小姐，该走了。”一名身着便装、气质冷硬的“影卫”出现在门口，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林薇薇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许久、充满回忆的房间，看了一眼泪流满面、仿佛一瞬间老去的父亲。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挺直脊梁，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的内心。
她没有再哭，只是眼神变得一片死寂的平静。那是一种心死大于哀默的平静。
她拎起那个轻飘飘的、装着她寥寥几件物品的小包，一步一步，走向门口。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决。
林振海想跟上去，却被那名“影卫”礼貌而坚定地拦了一下：“林老，首领吩咐，请您留步。接下来的路程，由我们负责林小姐的安全。”
“我……我是她父亲！”林振海怒道。
“这是命令，也是为了林小姐和您的安全考虑。请理解。”影卫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林薇薇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只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爸爸，保重。”
然后，她迈出了房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那个方向一眼——张天豪离开的方向。
林振海踉跄着追到门口，只看到女儿被几名“影卫”簇拥着远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他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失声痛哭。这一次，是彻底的、绝望的痛哭。
……
通往秘密机库的路上，寂静无声。只有几人规律的脚步声在合金通道中回荡。沿途遇到的所有人，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巡逻士兵，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匆匆避开，不敢与林薇薇对视，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晦气。
林薇薇麻木地走着，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已经抽离了身体，漂浮在上方，冷眼旁观着这具美丽的躯壳，像一件被精心包装的礼物，正被送往未知的、可怕的接收者手中。
终于，他们抵达了一个隐蔽的小型机库。一架线条流畅、涂装黯淡的黑色小型穿梭机静静地停在那里，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已经预热完毕。
机库门口，站着几名“新伊甸”的高级官员，包括之前激烈反对的张天豪派系成员和林振海派系的人。他们面色复杂地看着林薇薇走来，眼神中有同情，有怜悯，有无奈，也有松了一口气的释然，唯独没有挽留。
这是一场默认为的、心照不宣的“献祭”。用一个人的尊严和自由，换取集体的喘息。
林薇薇在穿梭机舱门前停下。那名被称为“夜枭”的驾驶员已经就位，隔着舱门玻璃向她微微点头，眼神漠然。
带领她的“影卫”低声说：“林小姐，请登机。祝您……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林薇薇心中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前往羞辱和囚笼的路，何来平安？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通道，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送行者。她的目光扫过他们，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空洞的漠然。
然后，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踏进了狭小的穿梭机舱门。
舱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闭、锁死，将她与“新伊甸”，与她过去的一切，彻底隔绝。
穿梭机引擎的嗡鸣声陡然加大，轻盈地滑出机库，投入外面无尽的黑暗虚空。
机库内，送行的人们默默地看着穿梭机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有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陆续散去。
张天豪站在自己办公室巨大的观测窗前，看着那艘黑色的小艇迅速远离堡垒，汇入冰冷的星空。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副官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首领，林小姐身上的‘信标’和‘晶片’信号稳定，需要启动深层潜伏协议吗？”
张天豪沉默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不急。先看看……联盟，或者说林烬，会怎么做。薇薇……她现在，是我们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最敏感的‘探针’。”
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神情，尽管这掌控建立在牺牲之上。
“通知下去，准备与联盟进行下一轮谈判。我们的‘诚意’……已经送出去了。”
……
黑色的“影舞者”穿梭机，如同夜空中一道不起眼的阴影，在预设的复杂航线上无声穿行。机舱内，林薇薇独自坐在狭窄的座位上，系着安全带，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控制台上闪烁的指示灯。
她没有试图与驾驶员交流，也没有哭泣。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登机前的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和对未来无法想象的恐惧。
不知道飞行了多久，穿梭机轻微一震，结束了最后一次短途空间跳跃。
前方，一颗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规模不大的空间站出现在视野中。空间站外壁上，喷涂着清晰的曙光联盟徽记——一轮刺破黑暗的曙光。
几艘联盟的小型巡逻艇环绕在空间站周围，其中一艘发出引导信号。
“影舞者”穿梭机按照指示，缓缓靠向空间站的对接舱口。
对接程序启动，轻微的吸附感传来。
舱门即将开启。
林薇薇的心脏，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剧烈地跳动起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冲垮了麻木的堤坝，瞬间将她淹没。
她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