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一息。
下一瞬,尖锐而绵长的哼唱声,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孙德全的耳膜。
他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弹坐起来,惊恐地环顾四周。
偏殿里空无一人,佛像依旧是那副悲悯又嘲弄的神情,香案上的字迹早已被风吹散。
可那歌声没有停。
“青石桥,望魂乡,小儿郎,莫回头……”
是《安魂谣》。
二十年前,织魂族那些还没长成的孩子们,最喜欢在午后哼唱的童谣。
孙德全捂住左耳,歌声依旧清晰。
他又死死捂住右耳,歌声还是没有半分减弱。
他这才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左耳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像被棉花堵死。
而右耳,却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捕捉到殿外一只飞蛾扑打翅膀的细微声响。
但这歌声,既不来自左边,也不来自右边。
它来自他的身体里,从他的五脏六腑,顺着骨头缝,直往天灵盖上钻。
“别唱了!别唱了!”
他像疯了一样捶打自己的胸口,衣襟在拉扯间敞开。
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呼吸瞬间凝滞。
胸前,那些原本只烙印在皮肤上的血色名字,不知何时竟像活过来的藤蔓,已经蜿蜒爬上了他的锁骨。
每一个笔画都像一只微小的活虫,在他的皮肉之下,轻微地、不间断地蠕动着。
那是一种比刀割更磨人的痒痛。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连滚带爬地摸到怀里,掏出那枚螭龙玉扣。
玉扣冰凉,像一块死物。
他将玉扣死死攥在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低声哀求:
“你说过还我一次……现在轮到你救我了!”
话音刚落,掌心里的玉扣竟真的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仿佛一个无声的回应。
与此同时,西山义庄。
谢扶光盘膝坐在一具空棺之上,双目紧闭。
在她指尖,一缕比蛛丝更纤细的血色魂丝,正无视空间距离,悄然探入了皇城深处,孙德全的识海之中。
老太监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
他不再身处皇陵偏殿,而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午后。
他看见自己跪在慈宁宫厚重的地毯上,头都不敢抬。
高坐帘后的太后,声音苍老而威严,亲手将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密旨递给他。
那便是“燎原令”。
旨意很简单:织魂一族功高震主,又窥得太多皇家秘辛,留不得了。
皇陵扩建需三百“纯阴祭品”,命他以“征召宫中绣娘”为名,将织魂族三百二十七名七岁以下童子尽数“请”入皇陵西苑,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看见自己回到司礼监,在执行文书上,用朱笔签下了“执行无误”四个字。
作为交换,太后赏了他一块家族三代免死金牌。
就在他落笔的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烛光下突然断裂,一半留在了文书案前,被那四个血红大字死死钉住;另一半则化作一缕青烟,随着那夜冲天的火光,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那是他的良知,被他亲手剥离了。
“啊——!”
孙德全从幻境中惊醒,老泪纵横,涕泗横流。
他蜷缩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发出困兽般的哀嚎:
“我不是恶人……我真的不是恶人……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天刚蒙蒙亮,沈砚舟便以“巡查皇陵防务”为名,接近了孙德全所在的偏殿。
他一进门,就看到孙德全形容枯槁,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
“孙总管,昨夜可还安好?”沈砚舟不动声色地问。
老太监眼皮一跳,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警惕地盯着他。
沈砚舟缓步上前,整理衣袖时,状似无意地露出袖中一角书卷的封皮,上面《刑狱辑要》四个字一闪而过。
孙德全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本早已绝版的书,正是沈砚舟的父亲,当年名满天下的大理寺卿沈长青所着。
而沈长青,是朝中少数几个,曾为织魂族说过话的人。
沈砚舟见他神色微动,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但若再藏一日,那些名字,就会钻进你的心脏。”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孙德全。
他沉默了许久,浑浊的他颤巍巍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了一枚通体黝黑的青铜钥匙。
钥匙不过三寸长,样式古朴,顶端刻着两个篆字:玄冥。
“它能开地宫第三层,所有的原始档册,都在里面。”他声音沙哑地说。
谢扶光并没有去拿那把钥匙。
当沈砚舟将钥匙的形制与铭文通过密信传出时,她只是抬起手,一缕血丝从她指尖弹出,在空中迅速勾勒出一枚与之一模一样的钥匙幻影。
她转身,走入义庄最深处。
那里停放着七具用白布覆盖的童尸,是当年侥幸被从火场边缘拖出,却终因伤重不治的织魂族孩子。
谢扶光伸出手,七道血丝如灵蛇般探出,分别连接在七具尸体的眉心。
她闭上眼,唇瓣轻启,一段古老而晦涩的咒文从她口中吟诵而出。
《织魂召名咒》。
刹那间,七具早已冰冷的尸体,双目猛地睁开!
他们的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幽深的黑暗。
他们转动僵硬的脖颈,齐齐“望”向谢扶光,用一种不属于人间的、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机械地念道:
“地宫之下,有碑无字,有名无录。”
谢扶光缓缓睁开眼。
她终于明白了。
二十年前,她的族人留下的,根本不是什么纸质的名册。
真正的“织魂真录”,是用那三百二十七具童尸的魂魄,混合着他们的血与骨,借由皇陵地脉的至阴之气,共同“织”成的一座活的丰碑!
它被封印在皇陵龙脉的中枢,日夜哀嚎,诅咒着这片土地。
皇城之外,唤魂碑前。
韩昭正主持着新一轮的赎罪登记。
忽然,一个穿着破旧禁军服饰的老兵,踉踉跄跄地挤开人群,扑到碑前。
他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块烧得半焦的木牌,递给韩昭。
木牌上,用稚嫩的笔迹刻着几个字:林氏三娘,七岁。
“这是我女儿……我女儿的……”老兵泣不成声,“当年上头说,送她进宫做绣娘是天大的福分……我,我亲手送她上的车……我原来以为……原来她是‘纯阴祭品’啊!”
韩昭心头一酸,接过木牌,一笔一划地将“林氏三娘”的名字,刻在了新立的副碑之上。
当晚,怪事发生了。
那块新立的副碑,在“林氏三娘”的名字下,竟自动渗出一排细密的血珠。
血珠汇聚,凝成一句话:
“还有两个……还没回家。”
夜色如墨。
谢扶光再一次立于巨大的唤魂碑前。
她抬起手,那枚由血丝构成的青铜钥匙虚影,缓缓飘向石碑,最终,精准地嵌入了石碑正中心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
严丝合缝。
刹那间,整座石碑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剧烈震颤起来!
碑面正中,裂开一道笔直的细缝,一道幽蓝色的光芒从缝隙中爆射而出,如同一支利箭,直指远处黑暗中蛰伏的皇陵轮廓。
与此同时,皇陵偏殿内。
孙德全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那些蠕动的名字,竟奇迹般地停止了蔓延,甚至颜色都开始缓缓变淡。
那钻心刺骨的痒痛,正在消退。
仿佛某种古老的契约,正在从他身上转移出去。
他望着西山的方向,那里,幽蓝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宛若亡魂归乡的引路灯。
他失神地喃喃自语:“你要的不是钥匙……你要的,是你族人的骨血归位。”
皇宫深处,承天殿内。
萧承琰一夜未眠,他身上的名字已经蔓延到了脖颈,攀上了下颌。
而真正的清算,才刚刚爬上龙椅上那人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