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死了。
这个念头如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谢扶光的心口,却没能激起一丝波澜。
她只是静静坐在九井废墟的焦土之上,任由新雪落在她的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那枚由妹妹魂飞魄散前凝聚而成的小小木偶,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冰冷坚硬,硌得人生疼。
“大人……”韩昭搓了搓冻僵的手,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
一只手拦住了她。
是沈知悔。
她摇了摇头,声音低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别去。她现在听不见活人的话。”
韩昭一怔,顺着沈知悔的目光看去,只见谢扶光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死寂,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将所有生机都吞噬殆尽。
她确实,在听着别的东西。
一阵微不可察的风,贴着雪地卷来,拂过她的耳畔。
风中,夹杂着一个沙哑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低语。
“二十年前……大祭司在祠堂,也烧过一次东西……”
是柳三更。
那缕依附风声的残魂,此刻虚弱得几乎辨不出人形,却还是将这句被抹去的秘闻,送到了她耳边。
烧东西……
谢扶光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她想起来了。
那个雪夜,和今天一样冷。
她跪在冰冷的祠堂里,看着母亲崔小棠,将一幅画着一家四口、笑意盈盈的全家福,面无表情地投入了火盆。
火光跳跃,映着母亲决绝而陌生的侧脸。
她当时不明白,只觉得那火,烧得她浑身都冷。
谢扶光猛地站起身。
她没有理会身后众人惊疑的目光,径直走向废墟深处一角,那里是当年织魂族祠堂的位置。
冰层在之前的崩塌中碎裂融化,露出底下翻搅的黑泥。
她伸出手,竟直接插进那冰冷刺骨的泥沼中,摸索着。
很快,她触到了一个坚硬的边角。
她用力一提,一只锈迹斑斑的铜匣被拽了出来。
匣子没有上锁,轻轻一掰就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秘籍,只有半幅早已褪色的绣帕。
绣帕上,用金线绣着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玄冥归位,血引双生。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蹒跚着从风雪中走来。
是卖花妪赵五婆。
她耗尽心神点燃魂灯,此刻已是风中残烛,却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赶到了这里。
她看着那方绣帕,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孩子……当年……当年不是族长和长老要献祭你们姐妹……”
“是你娘!”
“是她亲手写下咒契,以亲女之血为引,以双生之魂为器,要用你们中的一个,去镇压那即将苏醒的‘玄冥’!”
一言既出,韩昭和沈知悔等人皆是满脸震惊。
虎毒尚不食子,崔小棠竟要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推入深渊?
唯有谢扶光,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八个字,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判词。
是了。
她早就该想到的。
当夜,谢扶光就在九井残阵的中心,点起了一堆篝火。
她没有再看那绣帕一眼,而是摊开手,露出了掌心那枚小小的木偶。
她凝视着木偶脸上那双用黑线缝得无比认真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轻轻将它放入了火焰之中。
火苗舔上木偶的瞬间,光影一阵扭曲。
一道虚幻的、属于崔小棠的残魂,在跳动的火焰中缓缓浮现。
她的声音不再决绝,而是带着一丝如梦似幻的飘忽:“扶光,你恨我吗?”
谢扶光没有回答。
崔小棠也不需要她回答,只是幽幽叹息:“照影她……不是替身。”
“她是锚。”
“织魂一族的使命,是镇压怨魂。可那‘玄冥’,是怨魂之祖,是天地间一切污秽的源头。它一旦苏醒,整个京城,连同百万生灵,将在七日之内,彻底沦为鬼域。”
“只有至亲至纯的双生魂魄,才能化作最坚固的锚,将它重新钉死在地脉之下。”
火焰中的画面猛地一转,闪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
幽暗的密室里,年幼的谢照影安静地沉睡在一方寒玉棺中,身上缠满了金色的丝线。
崔小棠含着泪,用一根骨针,正在缝上最后一道封印。
而棺外,年幼的谢扶光被长老打晕,正要背走。
就在她被背起、即将离开密室的最后一刻,她挣扎着回头望了一眼。
就是那一眼,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棺中的妹妹,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泛着幽幽蓝光的,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等等!不对!”
阵法外,一直紧盯着火焰的沈知悔突然脸色大变。
她厉声喝道:“这火有问题!”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火中那枚木偶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化为灰烬,反而像一块被炙烤的油脂,渗出丝丝缕缕漆黑的黏液。
那黏液竟是有生命一般,顺着火苗的边缘,蜿蜒着爬向四周的土地,所过之处,雪地瞬间消融,黑气蒸腾!
“是邪识!”沈知悔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这不是大祭司的残魂,是‘玄冥’的残念!它污染了谢照影最后的记忆,把它做成诱饵,想借你心神最悲痛的时候,反噬你的神识,夺舍重生!”
她话音未落,五枚银针已脱手而出,精准地钉入地面五行方位,试图布阵阻拦。
“韩昭!带所有人后撤!快!”
黑雾仿佛被激怒,猛地加速,如毒蛇般缠上了谢扶光的手腕。
然而,谢扶光却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甚至抬起手,任由那冰冷滑腻的黑雾,一圈圈将她的手臂包裹。
就在沈知悔等人心提到嗓子眼的刹那,谢扶光忽然笑了。
那笑容,冰冷而讥诮。
“你以为,我真想救她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殷红中透着琉璃光泽的血雾,不偏不倚,尽数喷在那只燃烧的木偶之上!
“滋——!”
血雾遇火,没有熄灭,反而轰然炸开,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凄厉尖啸!
那团黑雾剧烈扭曲,竟在半空中,显现出一张模糊而狰狞的人脸——依稀可见的五官,正是当年手持圣旨,监斩织魂一族满门的钦天监监正!
原来他的残念,竟一直藏于玄冥阵眼之中,妄图借姐妹情深这最极致的情感波动,破开封印!
“晚了!”
谢扶光冷冷吐出两个字。
她并指如刀,以白玉针为笔,引自身精血为墨,在空中疾速画下一道繁复的逆纹符咒。
那是一个倒写的“归”字!
符成瞬间,整堆篝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倒卷成一道炽烈的火焰龙卷,将那张人脸连同所有黑雾,发出不甘的嘶吼,尽数吸入谢扶光的手心!
在她白皙的手心里,有一道陈年的旧疤。
此刻,那道疤痕仿佛活了过来,将所有邪识残魂吞噬殆尽。
火光骤然熄灭。
夜,重归死寂。
谢扶光缓缓摊开手,掌心空无一物,只有一小撮温热的灰烬。
灰烬里,静静躺着一枚被烧得焦黑的玉珏碎片。
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碎片,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娘,您骗了我。”
“但我今天,也骗了它。”
远处的钟楼,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空远而沉闷。
风中,柳三更的残魂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一局,棋子成了执棋人。”
天光微亮时,京城,皇宫深处。
御膳房的管事太监正带着几个小徒弟,睡眼惺忪地清点着昨日新入库的一批珍稀药材。
就在他拿起一盒标注着“北地雪莲”的木盒时,御膳房的大门,被“轰”的一声,从外面暴力踹开。
晨光中,韩昭一身戎装,手持巡检司令牌,面沉如水。
她身后,数十名巡检司精锐鱼贯而入,手中兵刃寒光闪闪,瞬间封锁了所有出口。
“奉七皇子令,”韩昭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彻查御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