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以那点微弱却不灭的金火,轻轻点在了那枚未完成的木偶眉心。
刹那间,千魂网上的万千金丝仿佛听到了号令,疯狂倒卷,如百川归海,悉数涌回她的体内。
金丝并非消失,而是在她的皮肤之下,重新编织、交错、游走,最终在她体表烙印下一副华美而森然的金色甲胄。
古老的图腾沿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因果的法则在她心口汇聚成一轮微缩的秤盘图样。
这,才是织魂一族传说中,唯有勘破生死、执掌天道者方能凝结的“归源甲”。
自此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为复仇而活的傀儡师谢扶光,而是代天巡狩、称量人心的“秤心人”。
网下的孙哑婆,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此生最亮的光彩。
她看着那个缓缓起身、周身流淌着神性光辉的女子,笑了,满是皱纹的脸上是极致的欣慰与释然。
“小姐……”她颤巍巍地站起,毕生修为在掌心燃起一道纯净的灵火,“老婆子伺候了谢家三代,该还的债,也该还清了。”
她将那道灵火,毫不犹豫地按向了身旁那口始终追随着谢扶光的归魂棺。
“这一世,咱们堂堂正正地活着!”
灵火注入,棺盖应声而开。
棺中静静躺着的十二具焦黑傀儡,在同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那不再是怨念凝聚的猩红,而是洗尽铅华的澄澈。
“听令。”十二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沉静而有力,响彻废殿。
与此同时,太医院的病榻上,萧无咎猛地睁开了眼,剧烈地咳嗽起来。
守在一旁的沈知悔连忙上前为他顺气。
“她……”他一把抓住沈知悔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中是燎原的烈火,“她回来了吗?”
沈知悔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萧无咎眼中的火焰瞬间化为某种偏执的柔情。
他死死盯着沈知悔,一字一句,仿佛在立下血誓:“我要亲自去告诉她——我不是需要她保护的病人,更不是她复仇路上的棋子。”
他挣扎着要起身,胸口的伤处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内衫。
“从今往后,我想做那个为她挡灾承运的人。”
“殿下!”沈知悔试图按住他,“您的伤……”
“无妨。”萧无咎咳出一口血,脸上却扬起一抹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随手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踉跄着走向门口,“若她又要一个人扛下所有,这一次,我宁可死在她面前。”
宫墙之外,杀气冲天。
韩昭已联合城防营精锐,将国师府围得如铁桶一般。
然而,当大门被撞开,涌入的兵士却发现,偌大的府邸,竟空无一人。
死寂的大殿中央,只摆着一面古朴的青铜镜。
韩昭心头一沉,走上前去。
镜面如水波般荡开,浮现出一张戴着鬼面的脸,正是北境巫王。
“谢家丫头,你以为退了契,就能逃出生天?”巫王的声音沙哑刺耳,带着高高在上的嘲弄,“本王布了二十年的局,这才刚刚开始。”
话音未落,镜中巫王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
一道清越的童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巫王的魔音,从镜子里悠悠传出:
“白玉京里纸作莲,新娘不嫁枯骨边;”
“二十年的旧账本,今日退票不收钱;”
“前尘旧事随风散,只要天下记得她叫谢扶光!”
是说书盲童,李三斤!
这歌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不仅盖过了巫王的声音,更顺着那面镜子作为媒介,通过某种玄妙的共鸣,瞬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竖子敢尔!”巫王怒吼一声,镜面轰然炸裂成无数碎片。
可他不知道,那歌声,已经印入了全城百姓的心里。
皇城正门,朱门紧闭。
谢扶光踏着满地晨霜,一步步走到门前。
她身后,十二具傀儡列阵而立,气势肃杀。
每一具傀儡手中,都捧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牌,上面刻着一个名字。
那是二十年前,织魂一族所有枉死族人的名姓。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针,在万众瞩目之下,将针尖轻轻插入了坚硬的青石地砖之中。
“织魂谢氏,谢扶光,恭请诸位先祖、万千冤魂——”
她闭上眼,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归位!”
一字落下,奇景顿生。
整个京城,数万户人家的灯火,在同一时刻,齐齐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无数道肉眼难辨的、代表着残念的微光,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枯井、窄巷、乱葬岗、旧宅院——纷纷涌出,如受牵引的星河,尽数汇入那十二枚铜牌之中。
没有惨烈的厮杀,没有怨毒的诅咒。
只有一场跨越了二十年的,盛大而庄严的集体安魂。
城南地宫,国师正站在一座巨大的血池法阵中央,准备启动最后的禁术。
他要以全城生灵为祭,强行炼化这片土地的气运,助巫王降临。
然而,当他念完咒语,法阵非但没有启动,反而从血池中伸出无数道怨力凝结的锁链,将他死死缠住!
“怎么会……”国师面容扭曲,不敢置信。
地宫入口,沈知悔的身影缓缓出现,她脸色苍白,嘴角却噙着一抹冷笑:“你布阵需要‘织魂精血’做药引,我不过是提前帮你换了一味药。”
她亮出自己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没想到吧,你们费尽心机要找的祭品,一直就在你们眼皮底下。你们屠她满门,却不知我医脉一门的传承,也懂‘以毒攻毒’!”
她以自身为饵,用自己的医脉精血,替换了阵眼真正的药引,彻底扰乱了法阵的运行。
“你竟敢坏我大事!”国师发出不甘的嘶吼。
“轰!”
地宫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国师被自己布下的锁魂链,死死钉死在了崩塌的墙壁之上,永世不得超生。
三日后,新帝登基,第一道旨意,便是废除国师颁布的所有“旁门左道”禁令,并为织魂一族平反昭雪。
街头巷尾,开始流传一首新的曲子,正是那日盲童李三斤唱出的歌谣。
城西的沈氏药庐檐下,谢扶光静静坐着,看着门前不知被谁悄悄放下的一盏盏纸莲灯。
身后,传来拐杖触地的轻响。
萧无咎一瘸一拐地走来,在她身边坐下,将一枚刚刚雕琢好的小木偶,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个穿着嫁衣的小人儿,眉眼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知道,你不信誓言,也不信契约。”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认真,“但……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把我的余生,一针一线,缝进你的命里?”
谢扶光凝视着掌心的嫁衣木偶,良久,良久。
她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街角,锣鼓声由远及近。
一队崭新的傀儡戏班,正穿过人群缓缓走来。
戏班高举的旗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大字:
“织魂谢氏,今日开张。”
晨钟暮鼓,是人间烟火。
而明日的晨钟,将为她敲响一个全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