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废殿的余焰未熄,风卷着灰烬盘旋如雾。
唯独那朵小小的纸莲花,静静落在祭天铜台的一道裂痕之上,竟奇迹般地未被焚尽。
萧无咎跪坐在焦土中央,失力地垂着手。
那面碎裂的铜镜已经映不出任何人影,镜面上却浮现出无数细密如蛛网的金纹丝线,正一丝一缕地、缓慢而坚定地,渗入他心口那道焦黑的旧伤。
不痛,反而是一种冰凉的麻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用他的血肉,修补着另一个破碎的灵魂。
他死死盯着掌心那片虚无,那里曾落下过一朵纸莲。
“你说缝的是自由……”他低声开口,声音被烟火气熏得喑哑,像是在质问虚空,“可你若不在了,这自由,要给谁看?”
话音刚落,他怀中的铜镜猛地一颤。
镜面之上,金丝收敛,竟映出一片虚无的白地。
白地之上,十二具支离破碎的傀儡残骸静静陈列,围成一个残缺的圆。
而在那圆心,最尊贵的位置,空空如也,像是在无声地,等待着谁的归位。
城南药庐。
“噗——”
沈知悔猛地伏在桌案上,呕出一大口暗红的血。
她面前,插在地上的三十六根“断念阵”银针已尽数发黑,灵气耗尽,变成了凡铁。
她强撑着几乎要裂开的眼皮,死死盯着阵法中央,那枚属于仕女傀儡阿菱的、已经布满裂纹的魂核。
那是谢扶光注入心血最多的傀偶之一。
她抬起颤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滴心头血,精准地点在魂核的裂缝之上。
血珠渗入,像点燃了最后的星火。
“你……还记得吗?”沈知悔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小姐教你的第一句咒……‘魂不灭,形可塑’……”
刹那间,那枚残破的魂核竟闪过一道微弱至极的光芒!
光芒仿佛一道无形的引线,牵引着从皇宫方向飘散而来的、那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金色灰烬。
灰烬在药庐的屋顶之下,飞速凝聚,勾勒出一道模糊而纤细的人影轮廓!
然而,仅仅一瞬。
那道人影便如风中沙堡,轰然崩解消散。
“不够……”沈知悔脸上划过一滴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露出一抹惨笑,“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最深的执念……”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角落里那具被拦腰斩断、只剩上半身的柳三更的残躯。
“你说过,最恨别人替她做决定……”她喃喃自语,指尖微微一动,仿佛在问那早已死去的魂,“那这一次,你来替她留下,好不好?”
北城军营,医帐。
韩昭被亲卫强行按在床榻上,她的左臂已经完全泛出一种诡异的深紫色,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肩膀蔓延。
“将军,不行啊!这毒……此非人间之毒!”军医满头大汗,手中金针悬于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
韩昭眼神一凛,猛地坐起,咬牙一把扯开浸血的绷带。
她看也不看军医,抄起旁边托盘里的一把柳叶刀,对着自己手臂上紫得发黑的腐肉,狠狠剜了下去!
“刺啦——”
血肉翻卷,带着紫意的黑血溅在墙上悬挂的京城堪舆图上,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钦天监”三个字上。
韩昭动作猛然一顿。
她怔怔地看着那道血痕的走向,一个尘封已久的念头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开。
那些年,她暗中追查的数桩悬案“紫痕命案”,所有死者死后浮现的尸斑,其蔓延的脉络走向,竟与她此刻手臂上的毒脉,完全一致!
“不是毒……”她嘶声开口,声音因剧痛和震惊而扭曲,“是‘召引’!他们在用自己的血……唤醒什么东西!”
她一把推开军医,抓过亲卫的腰牌,蘸着自己的血,在军令文书上写下最后一道通令。
“传我将令!即刻封锁全城所有水井,凡井水中有异香者,不必查验,立即焚毁!”
皇城九门之下,人潮汹涌。
无数百姓自发地将《赎罪录》的誊抄本投入火盆,纸钱与经文的灰烬漫天飞舞,像一场迟来的祭奠。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跪在地上,捶胸顿足,悲声高呼:“妖女惑众,终遭天谴!此乃天意啊!”
“天意?”
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赵明琅排开众人,一步步走到火盆前。
她神情冰冷,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
一片触目惊心的烙印,赫然出现在她白皙的肌肤上——那是一个残缺的,属于“织魂”一族的族徽!
“我母亲,本是织魂旁支,”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二十年前,只因无意中泄露了先帝一道诏书的真相,便被活生生砌进了太常寺的地窖里!”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染血的玉简,狠狠掷向人群。
“要烧,就烧这个!先帝亲笔御批的‘赦令密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织魂一族,永世护佑萧氏,绝无反意!”
人群瞬间哗然!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太学生捡起玉简,看清上面的字迹后,激动得浑身发抖。
“真相在此!真相在此啊!”
“我们都被骗了!”
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振臂高呼,声嘶力竭:“还魂!还魂!”
一声高过一声,汇成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药庐之内。
那片嵌在银针阵眼中的、属于柳三更的头颅残片,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沈知悔心中一动,立刻察觉到异样。
她并指如针,引动最后一丝灵力,探入那片残魂的识海。
一幕尘封的画面,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二十年前,大雪纷飞的街头。
衣衫褴褛的幼年谢扶光,正抱着一个破损的木偶,蜷缩在冰冷的屋檐下,冷得瑟瑟发抖。
一个拄着拐杖、双眼蒙着黑布的盲眼老乞婆,颤颤巍巍地走到她面前,将一朵用废纸扎成的、粗糙的莲花,塞进她的怀里。
“孩子,”那声音苍老沙哑,却如刀锋般锐利,“有人想让你死,你就偏要活。不仅要活,还要活得像个笑话,活得比所有人都开心,气死他们。”
老乞婆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如同烙印。
“记住,织魂一族,之所以不死不灭,不是因为术法,而是因为……恨,比命长。”
泪水,瞬间模糊了沈知悔的双眼。
她终于明白了。
谢扶光不是被仇恨压垮的,她是被恨意一口一口喂大的。
是那股不甘的恨,支撑着她走过了最黑暗的二十年。
沈知悔猛地抬手,一把抽出地上所有发黑的银针。
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纯的心头血,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地面上重重画下全新的阵图。
“既然你是被恨养大的……”她泪流满面,却笑了,“那这一次,就让我把爱也织进去!”
夜半三更。
那朵静静躺在东宫铜台裂痕上的纸莲花,在没有任何火源的情况下,忽然无火自燃。
它没有化为普通的灰烬,而是腾空而起,在清冷的月光下,那些金色的灰烬竟缓缓凝聚成一行凌厉的字迹。
“我在他们最怕的地方醒来。”
字迹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皇宫最深处,戒备森严的藏书阁内。
一本被尘封在最高层书架上的《傀儡谱》,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哗啦”一声,自动翻开了书页。
书页最终停留在“借形篇”。
那一页的插图上,画着一个与谢扶光身形别无二致的女子背影,她手中握着金梭,正欲刺向一面由无数人心构成的墙壁。
阁外,守夜的小太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无意中向阁内瞥了一眼。
他瞬间僵住,如坠冰窟。
烛火摇曳,阁楼里所有书架投下的阴影,竟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正在无声地蠕动、汇聚,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那些古老的文字缝隙里,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