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瘴林,毒雾如湿冷的裹尸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传闻此地生人勿近,踏入者无一生还。
可谢扶光一行人走在其中,四周的毒虫瘴气却仿佛遇到无形的屏障,自行退避三舍。
是苏十三。
她沉默地走在最前,指尖捻着一撮焦黑的药粉,每隔十步便朝空中撒上一些。
她是守陵人遗孤,天生对这些阴邪之物有着血脉里的压制力。
溶洞的入口藏在一片巨大的芭蕉林后,阴风呼啸,像巨兽的喘息。
洞内并非想象中的漆黑,而是被一种幽蓝的苔藓照亮,引着他们走向深处。
尽头,并非石壁,而是一扇门。
一扇由整块青铜铸造,却被打磨得如镜面般光滑的巨门。
“鉴心垣。”苏十三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的颤抖,这是只存在于守陵人秘典中的传说之物。
镜门高逾三丈,其上遍布蛛网般的裂痕,却诡异地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
没有眉目,没有身形,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片虚无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手掌印。
成千上万,层层叠叠,像是无数被困在镜中的人,曾拼了命地想从里面拍打出来。
“姐姐……”阿菱的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上冰冷的镜面。
就在触碰的瞬间,轰!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脑海里!
是七位红衣胜火的姐姐。
她们站在这镜门前,神情肃穆,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祭火。
她们并指为刀,齐齐划破掌心,将鲜血按在镜面上,吟唱着古老而悲怆的歌谣。
“以我残魂,断契天地!”
“以我之骨,镇此冥眼!”
“愿九州无祟,人间长宁!”
那不是一场葬礼,而是一场献祭!
一场自愿将魂魄封入地宫,用织魂一族最强的力量去镇压一处连通阴世的“冥眼”,阻止天下怨气倒灌人间的悲壮仪式!
阿菱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眼中满是惊骇与颠覆。
她看着谢扶光,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仇恨,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是夜,月色被乌云吞没。
一道鬼祟的身影出现在溶洞外,正是奉了密旨前来“勘察”的钦天监少监,李砚舟。
他眼中没有半分敬畏,只有冰冷的杀意。
宗室绝不能容忍织魂一族的真相被揭开,那段参与灭族的丑事,必须被永远埋葬。
他从怀中取出九枚三寸长的玄铁长钉,钉身刻满符文,正是歹毒无比的“镇魂钉”。
“九幽锁龙,阴气反噬,管你是什么仙人墓,都给我塌!”
他低喝一声,手中罗盘飞速旋转,九枚镇魂钉应声飞出,按照特定方位深深钉入墓门周围的九处地脉节点。
阵法成!
刹那间,方圆十里的地脉阴气被强行引动,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黑色龙影,咆哮着朝青铜镜门狠狠撞去!
李砚舟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
可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黑色龙影在撞上镜门的一瞬,并未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如泥牛入海,被镜面无声地吞噬了。
紧接着,原本死寂的镜面,骤然亮起!
光芒中,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
禁军大营内,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军躺在病榻上,形容枯槁,正是李砚舟的父亲,曾经的禁军统领。
他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一把抓住身边亲卫的衣领,老泪纵横,嘶声哭喊:“我错了!吾奉诏行事,屠戮忠良,我这一生……都不得安宁啊!”
画面中,老将军挣扎着要下跪,朝着京城织魂府的方向,一下一下地磕头,哭声凄厉:“我对不起谢家……我对不起他们啊!”
“爹……”李砚舟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原来父亲临终前的疯癫呓语,竟是这个意思!
他心神剧震,手中紧握的罗盘“咔嚓”一声,应声碎裂。
一道清冷的女声,仿佛自九幽而来,在他身后响起。
“你要钉的,是你爹日夜梦见的债。”
李砚舟猛地回头,只见傀儡谢承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林中阴影下,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个死人。
地宫之内,苏十三已经解读完了墓壁上的古老壁画。
她越看,身体抖得越厉害,最后几乎是跪倒在谢扶光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扶光……错了,我们都错了!”
她指着壁画上那一根根连接着山川河流的金色丝线,颤声道:“‘织魂归处’,不是埋骨之地,是‘续命之所’!历代织魂强者,在预感到大限将至时,都会来到这里,自愿舍弃肉身,将魂魄织成一张覆盖九州的‘灵网’,默默净化着世间不断滋生的戾气!”
“二十年前那场灭门,不是屠杀……是一场被打断的献祭仪式!七位姐姐,她们不是被害死的……是被人阻止了去赴死!”
阻止她们……去拯救天下。
谢扶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原来,她背负了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只是一个荒唐的误会。
那真正的仇,又是什么?
是那些为了私欲,宁愿天下大乱,也要阻止织魂一族完成使命的人。
这比单纯的灭门,恶毒千百倍!
京城,朝堂之上。
保守派官员再次发难,痛斥幽诉司包庇妖人,扰乱朝纲。
韩昭一身绯色官袍,立于殿中,面无惧色。
她没有争辩,只是当庭展开了一幅巨大的舆图。
“诸位大人请看。”
舆图之上,用朱砂标注了三十六个红点,遍布全国。
“这是幽诉司成立以来,平息的三十六处特级厉鬼事件。每一处,在事发前,都监测到了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与织魂一族的‘灵网’残余波动完全吻合。”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响彻整个太和殿。
“你们以为谢扶光是在报仇?她是在修一条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堤坝!一旦堤坝崩塌,这三十六处厉鬼只是开胃小菜,挡在你们和整个天下的疯魔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就没了!”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龙椅上的皇帝沉默了许久,目光深沉地看着那幅舆图,最终缓缓吐出几个字:“‘织魂归处’,列为皇家禁地,由幽诉司与……织魂族后人,共同镇守。”
墓心,祭坛。
谢扶光手中捧着一枚从祭坛中心取出的玉简,那是七姐留下的最后一道指令。
“继任者当择一人,承我等之契,永镇冥眼。余者,散魂归网,以补裂痕。”
她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的阿菱身上。
阿菱迎着她的视线,身体紧绷,却倔强地摇了摇头。
“姐姐,我不想做傀儡里的魂……我想站着,活下去。”
一句话,让谢扶光紧绷了二十年的心弦,蓦地一松。
她笑了,那是阿菱从未见过的,如冰雪初融般的温柔。
“好。”
她转身,将那枚决定着织魂一族命运的玉简,轻轻放回镜门背后的一个凹槽中。
然后,她咬破指尖,以心头血为墨,在那枚玉简上,重绘封印符文。
但这一次,她改了最核心的一笔。
“那就改规矩。”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姐姐们,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从今往后,织魂一族,不再献祭,只论传承。”
话音落,她将手掌重重按在镜门之上!
轰隆!
雷雨交加之夜,整座古墓泛起柔和却浩瀚的白光。
千里之外,无数百姓惊恐地发现,自家门楣上挂着的祈福泥娃娃,眼眶中竟流下两行血泪。
百座城池,矗立在官府门口的验心台,在无人敲击的情况下,自动发出沉闷的嗡鸣。
就连深宫之中,被封入傀儡、早已失去神智的贵妃柳氏,也突然僵硬地转过身,朝着南方的方向,直挺挺跪下,叩首三下。
谢扶光立于溶洞外的山峰之顶,任凭风雨吹拂着她的红衣。
傀儡谢承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
她抬眼望向那面已经不再虚无,而是流光溢彩的“鉴心垣”。
镜中,浮现出成千上万张模糊的人脸,他们微笑着,眼中是欣慰与解脱。
那是历代自愿入网的织魂先辈。
为首的一名女子,面容与七姐一般无二,她的声音跨越时空,清晰地响在谢扶光的耳边。
“谢谢你……没让我们白白牺牲。”
雨停,月出。
谢扶光望着京城碑林的方向,那里,埋着七位姐姐的衣冠冢。
她低声说:“现在,轮到你们安心了。”
就在她收回目光的瞬间,一道流光自天边划过,精准地落在她面前。
那是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文书,幽诉司的火漆印,滚烫依旧。
文书上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寥寥数行冷硬的字迹。
“阴讼厅启,奉诏开庭。”
“案由:二十年前,织魂灭门案。”
“主审:三司会审,特委老判官。”
文书末尾,还附着一张传票,传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谢扶光。
罪名是……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