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惊天动地的“解缚”之后,京城迎来了一个诡异而宁静的黎明。
天光乍破,驱散了笼罩太庙的百年怨气,也仿佛驱散了盘踞在全城人心头的一场大梦。
街头巷尾,人们从沉睡中醒来,只觉得神思清明,却又隐隐有些空落。
那曾经让他们顶礼膜拜、日夜祈求的“仙子”,那曾经施粥救济、神迹频出的傀儡戏班,连同前些日子的狂热与痴迷,都像是被一层薄雾笼罩的记忆,看得见轮廓,却触碰不到实感。
“线”断了。
那根无形的、连接着人心欲望与虚幻神迹的线,被谢扶光一举斩断。
神明退场,人间回归人间。
【乞儿】
城南的破庙里,赵十三揉着眼睛醒来,肚子里熟悉的饥饿感如期而至。
他呆坐了片刻,望向庙外空荡荡的施粥棚,那里再也不会有热气腾腾的米粥了。
身边的小乞丐们也都醒了,脸上带着茫然和失落。
“十三哥,仙子……不来了吗?”一个瘦小的女孩小声问。
赵十三沉默了很久,然后从草堆里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想起那个在寒风中递给他一个肉包子的冷艳女子,想起她说过“求人不如求己”。
那时不懂,现在他好像懂了。
“不来了。”赵十三的声音沙哑却坚定,“都起来,仙子给的饭,咱们吃了。仙子不给了,咱们自己找饭吃。城西裴木匠那里缺打杂的,咱们去扫木屑,一天能换三个黑面馒头。手脚都动起来,别等着天上掉馅饼了!”
他不像个乞儿头,倒像个领着队伍的兵头。
一群小乞丐愣愣地看着他,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他们不再仰望天空,而是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和脚。
断了线的乞儿,开始学着自己找路了。
【匠人】
城西的木匠铺,裴明远正在刨一块上好的椿木。
前些日子,全城的人都疯了似的去拜神,他的铺子门可罗雀。
人人都指望着神迹,谁还愿意花钱请匠人费心费力地打一套家具?
可今天一早,生意却自己上了门。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订了一整套嫁妆用的箱柜,用料、雕花都要求是最好的,价钱给得也爽快。
“世道啊,还是得靠手艺吃饭。”裴明远用粗糙的手指抚过光滑的木面,心中无比踏实。
这时,铺子外探进几个畏畏缩缩的小脑袋。
是赵十三带着一群小乞儿。
“裴……裴师傅,”赵十三鼓起勇气,“我们不偷不抢,只想干活换口饭吃。扫地、搬木头,什么都行。”
裴明远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这群孩子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期盼,而是一种笨拙的、想要活下去的恳切。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扔过去一把扫帚。
“院里的木屑扫干净,管你们一顿饱饭。”
阳光下,尘屑飞舞,映着孩子们卖力的身影。
这人间烟火,比任何神迹都更温暖。
【戏子】
街头的傀儡戏台已经重新搭了起来,但围观的人却少了许多。
没有了“仙子显灵”的噱头,这终究只是一场寻常的木偶戏。
柳青枝站在台后,看着台前寥寥无几的观众,心中却无半分沮丧。
她想起那夜太庙之中,谢扶光并未用傀儡去战斗,而是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方式,“解开”了怨魂的束缚。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傀儡的线,不该是囚笼,而是牵引故事的脉络。
“都打起精神来!”她对身后垂头丧气的戏班成员道,“以前,我们靠‘仙子’吃饭,那是借来的光。从今天起,我们靠自己吃饭!”
她拿起一只最普通的书生木偶,走到台前。
“今日,不演神仙鬼怪,我们演一出《穷秀才赶考》。”
没有神光,没有异术。
柳青枝用她全部的心力,去演绎那秀才的十年寒窗,演绎他一路的坎坷与坚持。
那木偶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一颦一笑,皆是人生。
台下的观众渐渐被吸引,从最初的几人,慢慢聚拢了十几人。
他们看到了一个不靠神明、只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普通人。
戏演完了,掌声稀稀拉拉,却无比真实。
一个老者往台上的铜锣里,扔下了两枚铜钱。
柳青枝深深鞠躬。
断了线的戏班,开始用故事走路了。
【观者】
钦天监的观星台上,陆九渊放下手中的《舆图志》,目光投向恢复了秩序的京城。
那股足以倾覆天地的怨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不合常理,不符天道,却又真实发生了。
他身边的元寂禅师双手合十,捻着佛珠,神色平和。
“陆少监,还在为‘理’所困?”老禅师缓缓开口。
陆九渊皱眉道:“禅师,织魂一族之术,可镇魂,可囚魂,甚至可驱使凶煞。如今谢扶光展现出的‘解缚’之力,更是闻所未闻。此等力量,若流落民间,不受掌控,恐非社稷之福。”
他的眼中,闪烁着属于上位者的审视与忌惮。
这是一种必须被记录、被理解、甚至被收编的力量。
元寂禅师却笑了,指了指下方车水马龙的街道。
“你看那些人。神迹消失,他们失落,却未骚乱;他们迷茫,却在自己寻找出路。陆少监,这京城万民,才是真正的‘社稷之福’。”
“强求来的信仰,是沙上之塔;无法掌控的神力,是悬顶之剑。谢施主的选择,是斩断了那把剑,让所有人重新脚踏实地。”
元寂禅师望向七皇子府的方向,目光悠远。
“那位小施主,她自己也是个断了线的人。背负了二十年的仇恨之线断了,她……也该开始走自己的路了。”
【归人】
七皇子府,一间静室。
谢扶光盘膝而坐,气息已然平稳。
她耗损的寿元无法弥补,但她的魂魄与道,却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圆融通透。
她不再是织魂族的复仇者,只是谢扶光。
门被轻轻推开,萧无咎端着一碗清粥走了进来。
这几日,他推掉了一切事务,寸步不离。
“感觉如何?”他问。
“很好。”谢扶光睁开眼,眸光清澈如洗,“好到……随时可以离开。”
萧无咎端着碗的手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将粥碗放在桌上,坐在她对面。
“京城的乱局已平,父皇论功行赏,陈砚之的余党也被尽数拔除。这一切,你是首功。”他顿了顿,“我已向父皇请旨,恢复织魂一族的名誉,为你敕造祠堂,享万世香火。”
这是他能给一个“功臣”的,最高的荣耀。
谢扶光却摇了摇头,笑了。
“不必了。”她说,“我不当别人的神,也不想让我的族人成为被供奉的神。就让他们安息吧。”
她看向窗外,看着那些努力生活的贩夫走卒,眼神温柔。
“你看,没有神,他们活得也很好。甚至,会活得更好。”
萧无咎沉默地看着她。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这个曾将一切明码标价的女人,在完成了一桩分文不取的“买卖”后,终于拥有了世间最贵的东西……自由。
“断了线的傀儡,会倒在地上。”谢扶光轻声说,“但断了线的人,就可以开始自己走路了。”
她也是。
她欠这天下的债,还清了。
欠萧无咎的“诊金”,也以一场豪赌彻底付清。
现在,她只想为自己走一段路。
去看看江南的烟雨,漠北的风沙,去看看这个她曾无比憎恨、如今却亲手拯救了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