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雨势未歇,却细得像牛毛,沾在青竹村的瓦檐上,连成晶亮的珠串。
晒谷场那间临时学堂的草棚顶上,雨水顺着竹篾缝隙淅沥沥往下淌,倒成了天然的檐铃。
十几个孩童挤在长条木凳上,粗布衣裳沾着草屑,却都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野葡萄。
认养牌要贴在离地三尺的树干上,小桃踮脚指着墙上挂的桃树图谱,竹板敲在二字上,为啥朝南?
因为日头照得久,木牌上的字才不会霉。
写名字时要工整,苏娘子说了,这是咱们青竹村的脸面!
那要是树死了呢?扎羊角辫的小妮子突然举手,发梢还滴着雨珠。
她是村东头王屠户家的二丫,上个月跟着苏惜棠学辨野菌,现在能分清毒伞和松乳菇了。
死一棵补两棵!李三爷的大嗓门突然从门帘外炸进来。
他裹着件灰布蓑衣,鞋上沾着黄泥,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显然是从自家灶膛里顺的。
老人挤到最前排,满是老茧的手拍在二丫的凳沿上,震得她辫梢的红头绳直晃,苏娘子说了,咱们的苗根里有福气!
你瞧前日赵沟那棵烂根的,换了灵田土,第三日就抽新叶了!
苏惜棠倚在门边,袖角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她望着二丫眼睛里忽闪的光,又扫过前排那个总爱抠指甲的小铁柱——他此刻正扒着桌沿,把李三爷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破本子上誊,墨点在补两棵底下洇成小蘑菇。
这些孩子,以后要当红印查验官的,要跟着李三爷学嫁接,跟着吴二狗尝酒头,要把青竹村的规矩带到十里八乡去。
小桃,她轻轻唤了声。
小桃回头,见她朝院角的老槐树下努努嘴。
那棵槐树是青竹村的老寿星,树洞里还塞着苏惜棠刚搬来时藏的半袋麦种。
此刻树下石桌已摆好,李三爷的蓑衣甩在石凳上,吴二狗搓着沾酒曲的手坐过来,老吴头的旱烟杆敲得石桌咚咚响。
酒坊有酒规,桃园有桃约,苏惜棠指尖叩了叩石桌上的《青竹百工册》,墨迹未干的福娃学堂四个字还带着松烟香,可再严的规,没人守就成了废纸;再好的技,没人学就烂在泥里。她抬眼扫过众人,我要立个福娃学堂,每月初一、十五开课。
教啥?
嫁接、辨果、酿酒基础,还有查验红印的本事。
结业的能进村坊当差,顶好的......她从袖中摸出颗裹着红布的桃核,送灵田育的苗。
老吴头的旱烟杆地砸在桌上,火星子溅到他裤脚都顾不上拍:这是给咱青竹娃开的啊!
往后十里八乡的娃得挤破头来咱们村!
李三爷却扯了扯胡子,皱着眉直摇头:细娃家手都拿不稳嫁接刀,教早了白费功夫。他往石桌下缩了缩脖子,活像只护食的老母鸡,我那手舌辨桃熟的绝活,当年跟师傅学了三年才摸出门道......
苏惜棠没接话,只起身往院后走。
李三爷嘟囔着这丫头又要使啥招,却还是颠着脚跟上。
绕过柴房,穿过半片新栽的绿梅,她停在院角那株老石榴树前——树后有道常人看不见的青雾,是空间入口的屏障。
三爷你看。她伸手抚过雾幕,指尖刚触到那层若有若无的屏障,空间便地在两人眼前展开。
十亩灵田泛着青玉般的光,田垄边一株半人高的桃苗正抽着新叶,花瓣白得像春雪,叶底还坠着颗拇指大的青果。
早春雪苏惜棠弯腰摘下片叶子,放在李三爷掌心,空间里长的,三日生根,七日抽芽,半月挂果。
可您瞧这果核——她捏开青果,露出粒裹着金纹的核,要是没人会嫁接,百年后这核就烂在泥里,谁还知道您李三爷能把野山桃嫁成早春雪
李三爷的手指抖了抖。
他盯着掌心里的桃叶,那上面还凝着空间特有的灵气,凉丝丝的,像当年师傅把嫁接刀塞给他时,掌心那滴汗。我......我从舌辨桃熟教起,他突然粗着嗓子说,抬头时眼眶有点红,先教他们尝桃肉的甜,再教分甜的层次——蜜甜、清甜、甘甜......
石桌那边传来吴二狗的大嗓门:酿酒实操我来教!
我那酒坊里存着三坛头酿,正好给娃们尝个鲜!
苏惜棠转身往回走,却见老吴头摸着下巴直皱眉,朝几个围过来的村民使眼色。
有个穿灰布衫的妇人扯了扯他袖子,压低声音:吴二狗从前......
老吴头瞪了她一眼,可那话音还是像针似的,刺进苏惜棠耳里。
她望着吴二狗搓着酒曲的手——那双手从前偷过别人家的桃枝,现在却能酿出十里飘香的福桃酒。
她笑了笑,把早春雪的核重新裹好,收进袖中。
雨还在下,却暖得像春茶。
学堂方向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混着李三爷教舌辨桃熟的吆喝:小铁柱,你尝这桃干,是蜜甜还是清甜?吴二狗扒着窗往学堂里瞧,被小桃拿竹板敲了手背,却还是咧着嘴笑。
苏惜棠望着这一片热闹,忽然想起昨日在图谱上画的那根线——从灵田到学堂,从酒坊到群山之外。
她知道,有些路现在看是泥坑,走着走着就成了康庄;有些人现在被戳脊梁,走着走着就成了引路人。
毕竟,青竹村的风,已经越来越暖了。
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趴在窗台上,看小桃用炭笔在竹板上画桃树——粉白的花瓣被雨珠晕开,在竹板上洇成淡红的云。
忽然,晒谷场方向传来粗哑的争执声,混着偷种贼三个字,像块碎砖砸进学堂的安静里。
吴二狗要教酿酒?
他当年半夜摸进老李家桃园,把新嫁接的枝子全掰走当柴烧,这事儿谁不知道?王屠户媳妇叉着腰堵在酒坊门口,围裙上还沾着猪毛。
她身后挤着七八个妇女,手里攥着刚从地里拔的葱,眼神像带刺的针,扎得吴二狗后颈直冒冷汗。
吴二狗的手在腰间绞着酒曲袋,指节发白。
他从前偷桃枝时,总把破布蒙在脸上,现在倒盼着能有块布遮遮发烫的脸。我...我早改了。他声音发颤,酒曲袋里的碎米沙沙响,苏娘子让我管酒坊,去年酿的福桃酒卖了三十坛,钱都分村里了。
改了?王屠户媳妇冷笑,偷过腥的猫,能不馋鱼?她扬起下巴,除非苏娘子说,他教坏了娃,她赔!
我赔。
清泠泠的声音从人堆后传来。
苏惜棠踩着湿泥走过来,青布裙角沾了几点泥星子,却站得笔直。
她望着王屠户媳妇发红的眼尾——那是前日帮她闺女治痘时,她蹲在灶前抹的眼泪,吴二狗教坏一个娃,我赔十贯;教成一个学徒,我奖一贯。她转向吴二狗,但你酿酒的提成,得减半。
吴二狗猛地抬头,酒曲袋地掉在地上。
他盯着苏惜棠发顶沾的雨珠,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蹲在酒坊角落擦酒坛,她蹲下来递给他半块烤红薯:手艺人的本事,不该烂在泥里。此刻他喉咙发紧,弯腰捡起酒曲袋时,手背蹭过湿泥,成!
我...我把压箱底的三蒸三晒法都教给娃!
人群里突然静了静。
老吴头吧嗒着旱烟走出来,烟杆敲了敲王屠户媳妇的胳膊:前年你家盖房缺梁木,是谁半夜去后山砍了棵老槐?他眯眼笑,那时候吴二狗可没说你偷木贼
王屠户媳妇的脸腾地红了。
人群后排传来一声笑,是赵沟的二婶子,她上个月刚用吴二狗教的法子酿出甜米酒。我家小柱愿意学!她挤到前面,吴师傅教的曲方,比我娘家传的还好使!
掌声像春草似的从人缝里钻出来。
吴二狗抹了把脸,也跟着笑——他的笑比酒坊刚开坛的酒还烈,震得眼角的疤都在抖。
苏惜棠望着他发颤的肩膀,想起空间里那株被他偷偷埋过的野桃苗——当时他蹲在田垄边抹泪,说想把偷过的枝子都补回来。
有些错,是要拿后半辈子来填的,而填坑的手,不该被人再踩上一脚。
苏娘子!苏娘子!
小桃的声音从学堂方向飘过来,带着雀跃的颤音。
她怀里抱着个扎歪辫的小女娃,那女娃正踮脚去够她发间的绒花,鼻尖动得像只小松鼠。您快瞧!小桃把女娃放在石桌上,她隔着三步远,闻了闻我袖上的酒气,就说这是去年八月酿的,第三坛开的头
女娃被举得高了,倒不怯生,反而伸手去揪苏惜棠的耳环。
她的小鼻子一抽一抽,像在追着风里的酒香跑:姐姐袖里有桂花香,是上个月十五腌的;李三爷兜里有烤红薯,皮儿焦了,瓤儿甜。
苏惜棠心头一跳。
她蹲下来,与女娃平视。
女娃的眼睛像两汪泉水,清得能照见她发间的银簪。你叫什么名字?
小囡。女娃歪头,娘说我是捡来的,没大名。
那以后你叫。苏惜棠摸出块刻着桃纹的木牌,塞进女娃手里,专管闻酒、辨果、查红印。她指尖轻轻划过木牌背面,一缕灵泉气顺着木纹渗进去——这是她从空间里引的最淡的灵气,若桃鼻能在三日后还能说出木牌上的,那便是天生能感知灵韵的体质。
桃鼻把木牌贴在脸上,眼睛倏地亮起来:凉丝丝的,像咬了口冰桃!
小桃捂着嘴笑,睫毛上还沾着雨珠。
苏惜棠望着桃鼻发亮的眼睛,想起空间里那株总比旁的苗长得快些的野菊——有些种子,天生就该落在灵土里。
她替桃鼻理了理歪辫,轻声道:明日开始,你跟着小桃学记酒谱,跟着吴师傅尝酒头。
桃鼻脆生生应着,把木牌攥得更紧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给青竹村镀了层银边。
苏惜棠踩着露水压弯的草叶往北山走,关凌飞举着油纸伞跟在身后,伞面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桃林里的新枝上还挂着雨珠,落在她肩头,凉丝丝的。
你总说空间不能守一辈子。关凌飞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月光的山涧,可我瞧着,你早就在种守空间的人了。
苏惜棠停住脚步。
月光透过桃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望着山脚下的灯火——学堂的窗纸还亮着,映出小桃教孩子们写字的影子;酒坊的烟囱飘着白汽,混着新酿的酒香往天上钻;晒谷场的福娃榜被月光照着,最上面的名字是,墨迹未干,却像已经刻进了石头里。
我从前总怕,她轻声说,指尖抚过颈间的玉佩,怕哪天这玉碎了,这方田没了,青竹村又要挨饿。风掀起她的裙角,带起一阵桃香,可现在我明白,福气不是藏在玉佩里的,是种在人心里的。
关凌飞把伞往她那边斜了斜,月光漏进伞下,照见她眼里的光。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不知是雨水还是月光:你种的不是桃,不是稻,是希望。
山脚下突然传来狗吠。
苏惜棠转头望去,见老吴头打着手电筒往晒谷场跑,影子被拉得老长。许是哪家的鸡跑了。关凌飞笑着说,可苏惜棠的眼皮跳了跳——老吴头的脚步太急,像踩着块烧红的炭。
夜风卷着桃香掠过山梁。
苏惜棠望着山脚下晃动的灯火,忽然想起白日里桃鼻攥着木牌说的。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佩,空间里的灵田正泛着温润的光,像块捂了百年的玉。
山醒了,人富了,而福气...确实是种下去的。
第二日清晨,北山火泉谷入口的老石碑倒在泥里,断成三截。
碑上二字被砸得粉碎,碎石缝里卡着半截铁链,还沾着暗红的锈——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