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湾的铆钉声与格物大学堂的辩论,构成了自强事业激昂的交响。而在远离这些核心舞台的广袤乡野与城市坊间,另一场更为静默、却也更为根本的变革,正悄然萌发新芽。
河间府,一个普通的县城。名为“崇正”的蒙学馆内,年过花甲的王老夫子,正捻着胡须,略带迟疑地翻开一本新送来的《蒙学新识》。这本书由格物大学堂文教司牵头,联合部分开明儒士编撰,旨在为蒙童开启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
书中除了传统的《三字经》、《千字文》,还增添了简明的《舆地歌略》——“亚细亚,欧罗巴,大洋隔,有诸国……”;《格物启蒙图说》——以浅显图画展示“杠杆撬石”、“水滴穿石”之理;甚至还有简单的《算学歌诀》,将加减乘除融入朗朗上口的韵文。
王老夫子起初对此等“杂学”混入蒙学颇为不满,但县令亲自劝导,言此乃京城林阁老推动“教化维新”之意。他无奈尝试,却发现学童们对这些新奇内容兴趣盎然,尤其那《格物启蒙图说》,竟让几个平日坐不住的顽童也瞪大了眼睛。
“夫子在,这画上的小人,为何用根棍子就能撬起大石头?”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指着图画发问。
王老夫子怔了怔,依照书旁的注释,磕磕绊绊地解释起“支点”、“力臂”的概念。看着孩童们似懂非懂却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他心中那堵坚守了数十年的“圣贤书外无学问”的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变革的种子,正落入最稚嫩的心田。
皇家自强造船总局,学徒工棚。
年轻的学徒李二狗,正对着一个需要钻孔的钢构件发愁。按照老师傅口耳相传的“经验”,他比划了半天,总是拿不准最精准的位置。正懊恼间,他瞥见了墙上张贴的《标准工序图例》,上面清晰地标注了尺寸、基准线和加工符号。
他犹豫了一下,取来校验过的角尺和划针,依葫芦画瓢地在构件上仔细划线、打点。当他按照标记钻出第一个孔,将螺栓放入,发现严丝合缝时,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喜悦。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手感”,还有一种叫做“标准”的东西,能带来如此确凿的成就感。
不远处,石磊正巡视工棚,看到这一幕,微微点头。他走上前,没有夸奖,只是指着图纸上一个更复杂的部件:“这个,能看懂吗?试着说说加工顺序。”李二狗紧张又兴奋,结结巴巴地开始分析。在这里,“匠气”(依赖个人经验的模糊性)正在向“匠心”(理解原理、遵循标准的精确性)转变。
林府内院,顾莲舟的小书房。
窗外细雨绵绵,窗内灯火温馨。顾莲舟正伏案审阅一份书稿,那是她受林凡委托,牵头几位才德兼备的官宦女眷,为《蒙学新识》中“女德”部分重新撰写的文稿。她们摒弃了陈腐的“三从四德”说教,转而选取了历史上如班昭、谢道韫等才女的故事,强调女子“明理、知书、识大体”对家庭、乃至对潜移默化影响社会风气的重要性。
小女儿怀瑜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几上,正用林凡给她的一套特制小巧的木工工具,尝试制作一个根据《格物启蒙图说》里学到的“杠杆原理”设计的投石机模型。她的小眉头微蹙,小手笨拙却认真地锉着木料,偶尔抬头看看母亲专注的侧影,又继续埋头于自己的“工程”。知识的传递与性别的隔阂,正在这静谧的书房里,被温柔而坚定地打破。
内阁值房内,关于是否在全国范围内逐步推广《蒙学新识》的讨论,正在进行。
高拱翻阅着书册,沉吟良久。他虽对其中某些过于“新奇”的内容仍存疑虑,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书“于启蒙之际,开阔童蒙眼界,灌输了然物理之常识,其用心未必不佳”。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此书背后,试图融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努力,并非全然否定传统。
“若能把握好度,不使蒙童偏离圣学根本,或可……试行。”高拱最终缓缓表态。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林凡心中明了,这已是巨大的进步。他并不追求一步到位,而是希望这小小的改变,能如滴水穿石,逐渐改变一代人的知识结构。最高决策层的共识,正从激烈的对抗,转向审慎的尝试与磨合。
夜深了,雨丝敲打着书房外的芭蕉叶。
林凡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桌上是各地反馈回来的、关于试行《蒙学新识》的初步情况,褒贬不一,但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顾莲舟端着一碗冰糖雪梨羹进来,轻声道:“夫君还在为蒙学之事劳神?”
“是啊,”林凡接过羹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造船造炮,虽难,总有建成之日。唯有这改变人心、塑造风气之事,最是急不得,却也最是根本。”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雨幕,看到那些在蒙学馆里跟着夫子念诵“亚细亚,欧罗巴”的稚嫩脸庞,看到工棚里对着图纸苦苦思索的年轻学徒。
“但总要有人去做这耕心之事。今日播下一粒种,或许数十年后,便能长成支撑国运的栋梁。”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超越眼前得失的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