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郭，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天工院深处百草阁所在的院落，却蒸腾着一股与外界凛冽截然不同的沉闷热气。
林庆云正俯身在一套精巧的琉璃器皿前。这套由苏婉清机巧阁特制的设备，冷凝管迂回，烧瓶圆润，在墙角火炉与数盏油灯的共同映照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既有植物根茎研磨后的土腥苦涩，又夹杂着酒精挥发的凛冽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略带辛辣的微甜。这便是从乌头中反复提取、纯化后得到的残液气息。
他手中捧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的手稿，正是师父张明远的遗泽。指尖拂过那些以炭笔绘制的奇异分子结构式与反应路径图，眉头紧锁，试图从那些超越时代的智慧中，为眼前停滞不前的提取工艺找到一线曙光。
“大人。”一名年轻助手声音沙哑地禀报，眼底布满血丝，“戊字号样本……析出的结晶，依旧不足毫厘，且色泽浑浊。”
林庆云没有抬头，只是将手稿轻轻放在铺着白绸的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啪”声。他走到一旁木架旁，架上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小小的瓷碟，每个碟子里都盛放着微不足道、形态各异的提取物，从灰白粉末到褐色油状物皆有，代表着团队数月来无数次失败与微小的进步。他拿起标注着“戊字”的瓷碟，对着灯光仔细观看。那一点点所谓的“结晶”，更像是不纯的杂质混合物。
“心脏毒性测试如何？”他问，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兔、犬，皆……皆在注入后百息之内，惊厥而亡。”助手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实验室里一片沉寂，只剩下炉火噼啪作响，以及冷凝管中水滴坠入接收瓶的单调“滴答”声。七八名协助的研究者或低头记录，或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器具，士气如同窗外日渐凋零的草木。醉仙散项目立项已逾三月，资源捉襟见肘，却迟迟无法突破天然乌头碱提纯的壁垒，更遑论解决其致命的毒性问题。燕王朱棣给予的半年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寒光日盛。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铿锵之音，打破了百草阁内凝滞的宁静。守门的老仆惊慌失措地退进来，紧接着，两排顶盔贯甲的悍勇亲兵鱼贯而入，分立两侧，冰冷的眼神扫过室内每一个穿着素色工袍、面露惊惶的研究者。
一股浓重的肃杀之气，瞬间冲散了实验室里原本萦绕的草药与化学试剂味道。
随后，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光线，迈着龙行虎步踏入室内。来人身着玄色绣金蟠龙纹常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腰束玉带，面容英武，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与傲慢。正是燕王次子，朱高煦。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视了一圈这间在他眼中堪称“怪异”的实验室。琉璃器皿奇巧，瓶罐林立，还有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图表、符号，一切都与他熟悉的军营、演武场格格不入。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下撇了撇，毫不掩饰那份发自心底的轻蔑。
“林主事，”朱高煦开口，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你这百草阁，倒是别致。整日里瓶瓶罐罐，烟雾缭绕，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道观在此开炉炼丹，追求长生呢！”
话语中的嘲讽意味，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每一个研究者的心上。众人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不敢直视。
林庆云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瓷碟轻轻放回木架，转身，拱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已然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下官林庆云，参见二王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朱高煦仿若未闻，踱步走到实验室中央最大的那张梨木桌案前。桌上摊放着苏婉清绘制的蒸馏设备改进图稿，线条精准，标注繁复。他随手拿起一张，瞥了一眼，便像丢垃圾般扔回桌上，图纸飘落，边缘沾上了桌面上未曾清理干净的些许药渍。
“迎不迎的，无关紧要。”朱高煦抬手，用马鞭的鞭梢随意地拨弄着旁边一个冷凝管的出口，琉璃管壁碰撞，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悬的声响，“本王只是好奇，父王拨下这许多银钱、物料，甚至还将机巧阁的部分精干工匠也调派过来，你们这百草阁，究竟弄出了什么于国、于军有益的‘利器’？”
他顿了顿，马鞭梢指向那些盛放着失败提取物的瓷碟，语气陡然转厉：“就是这些……连老鼠都毒不死的粉末？还是说，你们指望用这些玩意儿，去让海上那些佛郎机炮船上的红毛鬼‘醉’过去，好让我水师将士不战而胜？”
亲兵队伍中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充满了鄙夷。
林庆云直起身，目光迎向朱高煦逼人的视线。他能感觉到身后团队成员们屈辱而紧张的目光，也能感受到朱高煦此行绝非偶然巡视，而是蓄意的打压与示威。
“回殿下，”林庆云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在这压抑的空间里异常坚定，“百草阁所研，并非毒药，而是麻醉镇痛之圣药，名曰‘醉仙散’。一旦功成，军中伤患外科清创、截肢续骨，皆可免去刮骨挖肉之剧痛。此举，活人无数，护我士卒，壮我军心，其价值，不亚于一件锋锐之神兵。”
“哦？免去疼痛？”朱高煦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笑一声，“当兵吃粮，为国效死，断条胳膊腿儿，嚎几声算什么？那是他们的本分！也是他们的荣光！忍不得痛，还当什么兵！”
他向前一步，逼近林庆云，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林庆云，你告诉我，是让你这些瓶瓶罐罐里变出些让伤兵暂时感觉不到痛的药重要，还是让船厂多造几艘战舰，让军械监多产几门火炮重要？眼下西洋人的船就在外面耀武扬威，封锁我们的海路！每一分铁，每一斤炭，每一个熟练的工匠，都该用在刀刃上！而不是浪费在这些……‘妇人之仁’上！”
“妇人之仁”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砸下。
实验室里落针可闻，只有朱高煦粗重的呼吸声和炉火的噼啪声。研究者们个个面色惨白，紧紧攥住了拳头，却又在朱高煦凌厉的目光下无力地松开。
林庆云却没有退缩。他想起军营中那些因无麻手术而哀嚎至死的士兵，想起他们扭曲的面容和绝望的眼神，想起师父张明远手稿中“医者仁心，亦是大国重器”的潦草批注。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朱高煦带来的肃杀氛围：“殿下，兵器之利，可杀敌建功。然，‘醉仙散’所护住的，是我大明将士的性命与尊严。让士卒知受伤不必枉死，知效死而有所恃，此乃军心所向，士气之源。下官以为，能让士卒无惧伤痛，勇猛向前者，亦是破敌之利器，其利……在内，更在长远。”
他微微抬手，指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方向正是海防线的模糊轮廓：“战舰火炮，固然是抵御外侮之盾。而让持盾之手不再因恐惧伤痛而颤抖，让每一个战士都相信身后有救赎之望，此心之力，或许……亦是打破封锁之矛。”
朱高煦目光猛地一凝，死死盯住林庆云。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医官，竟敢如此直言顶撞，而且话语中隐含的机锋，直指他“只重器，不重人”的核心理念。
“巧言令色！”朱高煦怒极反笑，马鞭猛地向下一挥，带起一道凌厉的风声，“林庆云，你给本王记着！父王虽许你半年之期，但这天工院的资源，不是让你无限挥霍的！若届时拿不出像样的成果，证明你这‘醉仙散’并非虚妄之言……”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琉璃设备，语气冰寒刺骨：“……就休怪本王奏请父王，将这些无用的奇技淫巧，连同你这些瓶瓶罐罐，一并清出天工院！省得碍眼，浪费我北平宝贵的资财！”
说完，朱高煦冷哼一声，猛地转身，玄色大氅甩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我们走！”
甲胄铿锵之声再次响起，亲兵队伍簇拥着朱高煦，如来时一般，带着一股冷风，迅速消失在院门之外。
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秋风从敞开的院门灌入，吹得油灯火焰明灭不定，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林庆云独立原地，许久未动。他缓缓抬起手，将桌上那张被朱高煦丢弃、沾染了污渍的设备图纸轻轻拾起，用袖口一点点擦去边缘的脏污，动作缓慢而专注。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一众面色灰败、士气低落的团队成员。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不甘与迷茫。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到那套关键的琉璃蒸馏设备前，拿起一把新的乌头根茎，开始仔细地研磨。石杵与臼壁摩擦发出的单调而坚韧的声音，在沉寂的实验室里，清晰地回荡起来。
窗外，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窗棂，如同战鼓的前奏，沉闷而压抑。挑战，已然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不容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