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的秋日，金陵城是在铁与火中窒息的。
最后的冲锋并非源自什么奇巧诡谲的新式兵器，而是最纯粹、最残酷的意志碾压。改良过的重型投石机持续不断地将磨盘大的巨石与点燃的柴薪油罐抛入城中，砸塌了箭楼，引燃了坊市。烟雾不再是缕缕升起，而是凝成了厚重的、铅灰色的巨毯，沉沉压在这座帝国都城的脊梁上，将天日都遮得黯淡无光。
城墙多处出现了以血肉之躯强行打开的缺口。玄甲红巾的燕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暗潮，一波接着一波涌入。他们的战术带着鲜明的北平印记，小队突进，相互掩护，手中的兵器——无论是制式腰刀，还是天工院赶制出的、结构更加可靠的简化版连环弩都高效地收割着抵抗者的性命。巷战在每一条街衢、每一座坊门间展开，金属撞击声、垂死哀嚎声、建筑燃烧的噼啪声，共同谱写了一曲旧王朝的挽歌。
通往皇城的御道上，一片狼藉。碎裂的兵器、丢弃的旌旗、乃至倒毙的人和马的尸体，混杂在一起，将青石板路染成一种暗沉的赭褐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一种城市肌体腐烂时才有的甜腥气息。
在这片混乱中，一支队伍却保持着异样的肃整。他们簇拥着一架特制的轮椅，沉默地碾过这片染血的废墟。轮椅上的男人，身披玄色大氅，内里是暗纹蟠龙的亲王常服。他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这座正在他脚下臣服的都城。
燕王，朱棣。
他的下半身覆盖着厚厚的毛毯，纹丝不动，仿佛与轮椅铸为一体。唯有紧握着扶手、青筋微显的手背，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推着轮椅的林庆云，穿着天工院特有的深青色素绸袍服，腰悬药囊与那枚象征着他身份的“百草阁主事”铜符。他的脸庞比几年前更显坚毅，唇上蓄起了短须，此刻却紧紧抿着，目光掠过道旁尚未熄灭的火焰和倒伏的躯体时，眼中闪过一丝医者本能的悲悯，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所取代。
“停下。”朱棣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沙哑质感。
队伍瞬间静止，唯有风中旗帜的猎猎作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声。
他微微抬手，指向皇宫方向那几股最为浓黑的烟柱。“沈炼。”
身侧，一身风尘之色却目光如电的将领沈炼立刻躬身抱拳：“殿下，看方位，火势最烈处，当在宫城深处，恐是……内廷诸殿。”
朱棣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似叹息，又似嘲弄。“朕的侄儿，倒是刚烈。宁将这祖宗基业付之一炬，也不愿留与‘篡逆’之手……传令，集中人手，优先控制火势，文渊阁、工部 、太医院，此三处，务必保全！朕要的，不是一座焦土，更不是一堆断简残编。”
“末将领命！”沈炼肃然应诺，立刻点派麾下精干人手分头而去。
朱棣的目光转向身后的林庆云，语气稍缓：“庆云。”
“臣在。”林庆云微微前倾。
“太医院的藏书，工部将作监的历年图样、笔记，还有那些可能幸存下来的老医官、老匠人……皆是瑰宝，亦是火种。张先生昔年教诲，知识传承，关乎国运，尤胜刀兵。此事，你来牵头。”提及师父张明远，朱棣的语调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林庆云的心也随之一沉，仿佛又感受到贴身收藏的那铜匣传来的、经年不散的冰冷。
“臣，定竭尽全力。”他沉声应道，肩头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队伍继续向皇城深处推进。越往里，抵抗的痕迹越淡，但破败与绝望的气息却愈发浓重。宫娥内侍瑟缩在角落，面无人色。偶尔有零星的弓弩冷箭从殿阁高处射下，旋即引来燕军弩手的精准还击，尸体从高处坠落，发出沉闷的响声。
当朱棣的轮椅终于停在奉天殿前那片巨大的、以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时，残阳正努力穿透浓厚的烟霾，投下几缕血红色的光柱。广场上空旷而狼藉，象征着皇权的仪仗东倒西歪，盘龙御道上溅满了污迹和血点。巍峨的奉天殿殿门洞开，里面幽暗深邃，仿佛旧时代巨兽沉默的口。
朱棣抬手，再次止住了所有人的跟随。
他独自驱动轮椅，向前行了几步，停在广场的中心。
风卷着灰烬和血腥气，吹动他玄色大氅的衣摆。他仰起头，望着那座金碧辉煌却已易主的殿宇，望着殿宇后依旧升腾的黑烟。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坐在轮椅上的侧影，半身不遂，却仿佛凝聚了千军万马的力量，孤高而决绝。
林庆云站在他身后，看着这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攻克金陵的兴奋早已被眼前的满目疮痍和未来的千钧重担所取代。他想起师父手稿中那句潦草却力透纸背的警句：“破旧立新，譬如刮骨疗毒。旧肌腐肉需剔除干净，而新肌生长，更需精血浇灌，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旧都的陷落，并非终结。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名传令兵疾步奔至沈炼身边，低声禀报。沈炼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朱棣轮椅旁，低声道：“殿下，刚收到南方军报。朱允炆虽下落不明，但齐泰、黄子澄等人已逃往苏杭，正在收拢残部，依托长江天险与水师，意图……负隅顽抗。另，福建、两广等地，仍有大量建文旧臣拥兵观望。”
朱棣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奉天殿的牌匾，嘴角那丝冷意愈发深刻。
“知道了。”他淡淡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核心人物的耳中。“癣疥之疾，疔疮之患。且容他们……再多喘息几日。”
他的目光越过宫殿，仿佛已看到了更南方那片依旧笼罩在旧秩序阴影下的广袤土地，以及那必将到来的、更加艰巨的征服与改造。
金陵城破，只是一页序章的结束。真正的史诗，此刻才刚翻开染血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