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败走了。
这场决定北方气运的战事,终结于北平城下那片被血与火反复浸染的旷野。当北元残军的旗帜终于消失在北方地平线的尘烟中,城墙上下的守军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混杂着疲惫与狂喜的欢呼。许多人脱力地瘫倒在地,望着劫后余生的天空,泪流满面。
然而,核心人物们却无暇沉浸于这胜利的喜悦。
燕王府临时设立的战时议事厅内,气氛凝重胜于战前。朱棣坐于轮椅上,面前摊开着初步统计的战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林庆云、苏婉清、姚广孝(已从金陵赶回),以及刚刚卸甲、脸色依旧带着麻黄碱药效过后虚脱苍白的沈炼,皆肃立一旁。
“阵亡四千七百余,重伤失去战力者逾两千……”朱棣的手指重重敲在战报的数字上,声音低沉而冰冷,“城中民夫死伤逾千,西城坊市焚毁三成,城墙多处结构性损伤,需大修。缴获?除了些破烂刀箭,寥寥无几!”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林庆云与苏婉清身上:“若非你二人竭力,若非沈炼与将士用命,若非高炽守得坚决……此城,已不姓朱!”
他话语中的后怕与怒意,毫不掩饰。这不是对臣属的指责,更像是一种对残酷现实的凛然确认。
“巴特尔虽退,实力未损根本。”姚广孝捻动着佛珠,语气依旧平稳,却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其军中装备、战术,与往日迥异。尤其是那攻城塔楼的设计,虽显粗糙,却隐隐抓住了受力与结构的关窍,绝非草原上闭门造车所能得。”
林庆云上前一步,神色沉痛:“殿下,姚师所言极是。此战,敌军箭矢更利,攻城器械效率更高,其背后,确有流入草原的‘新学’痕迹。虽只是皮毛,但足以让其战力陡增。此乃我辈之失,未能严控知识外流,以致反噬自身。”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愧疚,仿佛师父留下的火种,第一次灼伤了自己人。
苏婉清沉默片刻,也清冷开口:“燕王,敌军所用云梯,挂钩结构有所改良,更不易被推倒。其皮甲关键部位,疑似嵌有冷锻的薄铁片,防御力提升。这些……皆非游牧所长,定有精通工匠之术者,为其效劳,或……其部族中已有人开始学习、模仿。”
朱棣听着,眼神愈发深邃。他推动轮椅,来到窗前,望着窗外正在清理战场的民夫和兵士,久久不语。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而敌人的学习和进化能力,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警惕。
“火种……”他喃喃自语,重复着姚广孝战前的那句谶语,“既可燎原,亦会反噬……看来,光是点燃还不够,还需筑起堤坝,指明燃烧的方向。”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庆云与苏婉清:“此战,你二人之功,本王铭记于心。林庆云,伤兵救治、防疫之事,由你全权负责,所需药物、人手,优先调配。苏婉清,城防修复、军械维护与改良,由你主导,天工院机巧坊资源,任你取用。”
“臣(民女)领命。”两人齐声应道。
“但是,”朱棣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自此之后,凡天工院流出之图纸、工艺、乃至理念,需定立章程,严加审核!凡与军工、民生要害相关之技艺,列为机密,擅传者,以通敌论处!”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将“技术保密”提升到律法层面。一种无形的堤坝,开始在新政的土壤中打下第一根桩基。
“沈炼,”朱棣又看向气息微弱的爱将,“好好休养。此番破敌首功,在你与那三百勇士。待你伤愈,本王另有重用。”
沈炼挣扎着想抱拳,却被朱棣以眼神制止。
“广孝先生,”最后,他看向姚广孝,“安抚民心,整顿内政,筹措重建事宜,以及……与南方那些依旧不肯低头的遗老遗少们,‘聊聊’,就有劳先生了。”
姚广孝微微躬身:“王爷放心,老衲知晓轻重。”
命令一道道发出,清晰而高效。没有庆功的喧嚣,只有劫难过后更加紧迫的善后与布局。
林庆云与苏婉清并肩走出议事厅。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满是战争痕迹的青石路上。
“苏姑娘,”林庆云停下脚步,看向身旁的女子,诚恳道,“此番若非姑娘巧思,改进器械,预警敌情,战事恐更为艰难。庆云代北平将士与百姓,谢过姑娘。”他郑重地拱手一礼。
苏婉清侧身避开,语气依旧平淡:“林大人言重,分内之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天工院的方向,“只是……技术如刀,握于谁手,至关重要。燕王今日之令,虽是亡羊补牢,却也不得不为。”
林庆云默然点头,心中复杂。他想起师父手稿中关于知识开放的理想,又面对眼前技术扩散带来的现实威胁,一种理想与现实的撕裂感,让他倍感沉重。
“路,总要一步步走。”他最终轻叹一声,像是回答苏婉清,又像是说服自己,“先守住根基,再图将来。”
苏婉清看了他一眼,他脸上那种介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挣扎,清晰地落入她的眼中。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向着机巧坊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定。
扭转的战局,带来的并非轻松,而是更沉重的责任,与更深刻的反思。火种已然播下,但如何守护它不被风雨熄灭,如何引导它不去灼伤无辜,成为了比点燃它更为严峻的考验。
北元的威胁暂时解除,但南北对峙的格局,因这场战役,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