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壁仿佛能透过衣料,将寒意一丝丝渗进陶西的骨髓。他靠在阴影里,直到那三个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消失在空旷的楼道里,直到寂静如同黏稠的墨汁,重新淹没四周。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难以言喻的愤怒,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和自我厌恶。他一直知道父亲是控制欲极强的人,也隐约能猜到父亲对他的“不务正业”有所不满,或许会私下做些什么。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赤裸裸的胁迫,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将一个无辜的、善良的、甚至曾被他伤害过的女孩牵扯进来。更没想到,父亲会将“恩情”和“债务”变成绞索,套在安谧的脖子上,逼着她去伤害他,也伤害她自己。
“家事?” 陶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声音干涩。这算哪门子家事?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陶西的、利用他身边人的阴谋!他算什么“家人”?安谧又算什么“家事”?父亲眼里,只有控制,只有那个“陶氏集团继承人”的标签,只有那条“正确”的、不容置疑的轨道。至于轨道旁的人,轨外的事,是杂草,是绊脚石,是可以随意牺牲、任意摆布的棋子。
他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苏念清脆无畏的顶撞,邬童冰冷如刀的反击,还有那句“好自为之”的警告,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口,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也瞬间寒透。
他缓缓直起身,背脊挺得笔直,但紧握的拳头却在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口那股几乎要炸开的郁气和冰冷的怒火。他知道,他不能再躲了,不能再装作一无所知,用所谓的“梦想”和“坚持”来麻痹自己,将身边的人拖入旋涡。
他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父亲绝对权威的办公室大门,眼神冰冷,没有丝毫留恋。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质问。此刻进去,不过是再次面对那个冷酷、精于算计、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的商人。除了无谓的争吵和冰冷的命令,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转过身,不再犹豫,大步朝着苏念、邬童和安谧离开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从沉重变得坚定,最后几乎要跑起来。他必须追上他们,追上那个刚刚走出他父亲办公室、背影萧索、脸色苍白的女孩。不是为了解释,不是为了安慰,而是……为了一个交代,一个迟来的,属于他陶西的态度。
他必须让她知道,他知道了。他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心安理得享受着她默默承受痛苦的混蛋。
他必须让她知道,她不用怕。不用怕他父亲,不用怕那些所谓的威胁。他会站在她前面。
他必须让她知道,他陶西,不是他父亲陶宇的提线木偶。他的路,他自己走。他珍惜的人,他自己保护。
楼梯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幽幽地散发着绿光。当他跑到楼梯拐角,正好看到下方的台阶上,苏念和邬童一左一右扶着安谧,正要推开通往大厅的消防门。安谧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安谧!” 陶西在台阶上方,大声喊道,声音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响。
楼下三人的脚步同时停住,诧异地抬头看过来。
苏念和邬童对视一眼,眼神了然,但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让开了一点位置。
安谧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高处,背对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不清的陶西。她的眼睛还红着,带着尚未褪去的惊惶和湿意,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陶西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下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停在了安谧面前,离得很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带着一丝凉意的香气。
“陶、陶老师……” 安谧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她此刻狼狈、慌乱、羞愧,像是一个被戳穿了所有伪装和努力的孩子。
陶西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下意识想要缩回去的手腕。他的手心滚烫,带着奔跑后的余温和某种急切的力量,牢牢地,不容她退缩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腕。力道有点大,但安谧却没有挣脱,只是身体更加僵硬了。
“安谧,” 陶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斩钉截铁的坚定,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和歉疚,“对不起。”
安谧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脆弱的、快要决堤的委屈。对不起?他为什么说对不起?他知道什么?
“我都听见了,” 陶西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目光牢牢锁住她,不给她任何逃避的余地,“刚才,在门外,我全都听见了。我爸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
安谧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瞳孔猛地收缩,里面倒映出陶西清晰而痛楚的脸。她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秘密被揭穿、伪装被撕碎后的巨大羞耻感和无地自容。她猛地低下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砸在她自己的鞋面上,也砸在陶西紧紧握着她的手背上。
“对不起……” 陶西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握着安谧手腕的手又收紧了些,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是我太蠢,是我太天真,一直活在自己理想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想过,我爸会用这种方式,把你……把你也拖下水,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让你承受这些……”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但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像燃烧着两簇火焰:
“但我现在知道了。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方式,逼迫你,威胁你,让你做违背你心意的事情!”
“我陶西,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后面,被你们保护的人了!”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解决!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来走!他是我爸,我改变不了他,但我可以选择不被他控制,不被他要挟!”
“而你,安谧,” 他另一只手抬起,似乎想碰碰她的脸,但最终还是克制地放下,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承诺,“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更是!那些所谓的‘人情’,所谓的‘任务’,都让它见鬼去吧!你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安谧,做那个认真负责、会为了学生据理力争、会偷偷关心人、会脸红、会生气的安谧!不用再管我爸说什么,更不用怕他!”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你需要顾虑和害怕的人。你的债,我来还!你的选择,你做主!你的路,我陪你走!”
他一口气说完,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迸发出来,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楼梯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安谧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在回荡。
苏念和邬童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苏念的眼眶也有些发红,但她没有上前,只是轻轻靠在了邬童的身边。邬童伸出手,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肩膀,给予她支持。
安谧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不再是那种绝望的、无声的泪,而是带着一种宣泄,一种委屈,一种被理解、被看见、被珍重保护的酸楚和释然。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拼命地摇头,又用力地点头,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陶西看着她的眼泪,心如刀绞,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力量。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被他自己亲手推开了一道缝隙,有光透了进来。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再犹豫,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水,动作笨拙,却带着小心翼翼。
“别哭了,” 他的声音放柔了下来,带着一丝无奈和心疼,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有我在。苏念和邬童说得对,我们都在。谁也别想欺负你,我爸也不行。”
“陶西……” 安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也带着一丝终于敢于宣之于口的依赖。
“嗯,我在。” 陶西应道,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她的“陶老师”,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站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所有可能的风雨。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相视的两人眼中,那破开阴霾、重新燃起的微光。一个迟来的承诺,一场必要的反抗,一段刚刚看清彼此的心意。未来的路或许依然崎岖,但至少,从此刻起,他们决定不再分开,不再独自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