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第18层那片浸透鲜血与绝望的废墟,并不意味着安全。归途,本身就是另一场炼狱。
残存的队伍,抬着昏迷不醒的英雄,踏上了通往地面的漫长上行之路。他们所经过的,不再是记忆中那条充满挑战却也蕴含生机的冒险之路,而是一条被战争彻底蹂躏过的、布满创伤的死亡走廊。
昔日相对安全的通道,如今布满了狰狞的裂痕,仿佛大地被巨力撕开留下的伤疤。焦黑的土地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和血腥混合的气味,破碎的武器、散落的铠甲碎片随处可见,更多的是姿态扭曲、无人掩埋的尸骸——有人类的,也有怪物的,许多已残缺不全,或被后续的规则乱流侵蚀得面目全非。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不安的能量波动,细微的空间裂缝如同隐形的毒蛇,不时在虚空闪现又消失,偶尔还有失控的元素乱流席卷而过,将本就脆弱的岩壁进一步瓦解。
队伍在死寂中艰难前行。没有人说话,沉重的喘息和脚步摩擦碎石的声音是唯一的伴奏。每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身体极度的疲惫中,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走的躯壳。琉和莉娜轮流背负着艾丝,女剑士轻飘飘的重量此刻却像山一样压在她们肩上。抬着无咎和贝尔简易担架的战士们,手臂早已麻木,全凭一股意志支撑着不敢松手。少数尚有行动能力的队员护卫在队伍外围,他们的动作机械而迟钝,眼神涣散,只是本能地清除着偶尔从阴影中扑出的、因恐惧而狂化的低级怪物。战斗不再激烈,却更加消耗人所剩无几的心神。
上行之路仿佛没有尽头。绝望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残存的希望。
在途经第15层一个相对完整、曾有小型补给点的大洞穴时,队伍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洞穴深处传来细微的响动,紧接着,几双警惕、惊恐的眼睛从岩石缝隙后窥探过来。是一小批大约七八人的冒险者,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如同惊弓之鸟。从他们的装备和状态看,似乎是在灾难爆发时与主力失散,侥幸躲藏至今的幸存者。
两支残兵骤然相遇,气氛瞬间紧绷。外围的护卫队员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眼神中充满了野兽般的戒备。而对方更是惊恐地缩成一团,武器对准这边,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紧张的对峙持续了数秒。死寂中,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然后,对方队伍中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中年战士,目光越过了护卫,落在了被琉背着的艾丝身上,又扫过担架上气息奄奄的无咎和贝尔。他眼中的惊恐和戒备,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同病相怜的悲恸所取代。他认出了那标志性的金发,认出了那面即便残破也依旧熟悉的盾牌。
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举起的剑。
“你们……是从下面上来的?”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莉娜从队伍中走出,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相对冷静。她看着这些如同在黑暗中躲藏了许久的幸存者,看着他们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创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是。” 莉娜的声音同样沙哑,“混沌吞噬者……死了。但我们也……差不多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这边伤痕累累的队伍,又看向对方,“跟我们走吧……回欧拉丽。这里……也不安全。”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人心的重逢。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对方队伍中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脱力地瘫坐在地。那是一种紧绷的弦突然松弛后,彻底的虚脱。
两支队伍沉默地合流了。人数稍稍增加,但氛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反而更像是一群被命运驱赶到一起的、伤痕累累的野兽,在绝望中相互依偎,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温暖。他们分享着所剩无几的清水和干粮,交流着零碎的信息,拼凑出更完整的灾难图景。
越是往上走,遇到的零星幸存者散兵越多。从他们口中,零碎而残酷的信息逐渐拼凑起来。
灾难的余波远不止于深层。当混沌吞噬者彻底狂暴和湮灭时,引发的规则崩坏如同地震波般传遍了整个地下城,甚至冲击到了地面的欧拉丽!
“巴别塔……倾斜了……” 一个失去了一条胳膊的精灵游侠喃喃道,眼神空洞,“广场塌了一半……好多街区……成了废墟……”
“怪物……好多怪物从地下城涌了上去……虽然大部分被挡住了,但……” 另一个人类法师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们的眷族……还在吗?”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类似的低语,如同瘟疫般在合并后稍显庞大的队伍中蔓延。返回地面,不再仅仅是求生,更意味着要面对一个同样满目疮痍的家园和未卜的未来。这份沉重,比身体的疲惫更加难以承受。
琉和莉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无力。即使回去了,等待他们的也绝非安宁的休养,而是重建的艰难、失去亲友的痛楚,以及可能更加复杂的局势。
漫长的跋涉仿佛没有尽头。疲惫和伤痛折磨着每一个人。但当他们终于、终于抵达通往地面都市欧拉丽的最后出口——那条连接地下城第一层与巴别塔广场的宏伟通道时,所有人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久违的、真正的自然光线,从通道的尽头照射下来,温暖而刺眼,与地下城永恒昏暗的水晶光芒截然不同。那光芒象征着安全、秩序、以及……家园。
然而,没有一个人欢呼,甚至没有人加快脚步。他们沉默地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仿佛畏惧着门后的现实。那光芒照耀下的,是一个他们熟悉却又可能已经面目全非的世界。
莉娜跪在担架旁,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无咎、艾丝和贝尔的状况。他们的生命体征依旧微弱得令人心焦。她用沾湿的布条轻轻擦拭着无咎苍白如纸、布满皱纹的脸,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无声滑落。
“快到了……就快到了……坚持住……” 她低声呢喃着,不知是在安慰昏迷的同伴,还是在安慰自己。
琉站在队伍最前方,抬头望着那束倾泻而下的光芒。精灵的尖耳微微颤动,她超乎常人的听觉,似乎捕捉到了从地面传来的、隐约的喧嚣——那不是往日的繁华,而是混乱的哭喊、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某种……重建的嘈杂?
就在这时,躺在担架上、深度昏迷的贝尔,在颠簸中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他那缠满绷带的手指,再次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静,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琉。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地面空气和淡淡硝烟味的气息,让她恍惚了一瞬。然后,她转过身,面向身后所有沉默、疲惫、眼中交织着希望与恐惧的幸存者们。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洗净铅华后的平静与坚定:
“…我们回家。”
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最简单的一句话。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他们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踏入了那片温暖而刺眼的光芒之中。
光线吞没了他们伤痕累累的身影,也暂时吞没了未来的迷茫与艰险。
归途的终点,也是未知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