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员……咱……咱打中那狗日的了吧?”
老赵凑过来,半边脸被炮口焰燎起一串明晃晃的水泡,疼得他嘴角直抽抽,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灼热的期待。
“打中了!打得它冒烟起火,动弹不得!”
许云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也透着一丝激战后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激动。
他从怀里掏出珍藏的半包皱巴巴的“秦岭”香烟,这是前年在主席的窑洞里顺来的,烟纸都磨破了,挨个递给围过来的炮班弟兄们。
“好样的!都是好样的!回去,我给你们请头功!”
“功不功的……”
老赵用熏黑的手指笨拙地夹住烟,狠狠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似乎暂时麻痹了脸上的灼痛,也驱散了部分疲惫。
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船舷,投向北方那越来越清晰的海岸轮廓,眼神变得异常深邃、冰冷,仿佛穿透了时空。
“我就想啊……等咱的脚踏上沈阳城,找到当年在奉天兵工厂,用刺刀挑死我爹的那个畜生……
也用这‘解放3号’,给他……来上一发。”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
许云庭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同样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重重地、用力地拍在老赵厚实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所有的血海深仇,所有的国恨家仇,都在这无言的拍打中传递。
清算的时刻,终会到来。
船队破开泛着金光的浪涛,全速向北。
太阳已完全跃出海平线,将万丈光芒泼洒在辽阔无垠的渤海之上,海面碎金涌动,璀璨夺目。
许云庭挺立在舰桥,猎猎海风拂动着他沾满硝烟尘土的灰布军装,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坚毅。
前方,辽东半岛雄浑的轮廓在地平线上不断延展、清晰:
庄河、皮口、大孤山……
这些地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口。
十三年了!
这片被张学良一枪未放就轻易丢弃的黑土地!
这片被无数抗联英魂用鲜血浸透、苦苦坚守了十三年的故土家园!
“司令员!登陆点!到了!”
导航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指向左前方一片平缓的海滩。
许云庭再次举起沉重的望远镜。
镜头里,那片预定的海滩在晨光下显得异常宁静,只有几只洁白的海鸥在浅水处优雅地盘旋、觅食。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岸边的灌木丛和礁石缝隙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光倏忽闪过,随即隐没——那是枪械?
还是望远镜?是潜伏的接应部队!是望穿秋水、苦候了十三年的同胞兄弟!
“发信号!”
许云庭的声音斩钉截铁。
咻——!咻——!咻——!
三发翠绿色的信号弹,拖着明亮耀眼的尾焰,如同三道逆飞的流星,带着尖锐的呼啸,猛地刺破蔚蓝的晴空,高高升起!
那是归家的号角!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
咻——!咻——!咻——!
同样的三发翠绿色信号弹,带着同样急切的回应,从寂静的海滩上、从茂密的灌木丛后,应和着冲天而起!
希望的火焰,在碧海蓝天间交相辉映!
“第一梯队!抢滩——!!!”
命令如同惊雷炸响!
“泰山”号武装机帆船发出最后的怒吼,开足残存的马力,船底狠狠摩擦着粗糙的砂砾,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猛地冲上了浅滩!
船身尚未完全停稳,许云庭已如一道离弦的灰色闪电,第一个从高高的船舷纵身跃下!
“噗通!”
十二月底的渤海海水,冰冷刺骨,如同万根钢针瞬间扎透棉裤,直刺骨髓!
海水瞬间没过大腿根。
他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阻力巨大的海水中奋力跋涉,沉重的牛皮军靴深深陷入湿冷粘稠的沙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感,却从脚底直冲头顶——这沙子,这海水浸泡的沙子,是滚烫的!
那是被同胞的鲜血一遍遍浸透、被十三年的苦难反复灼烧、被无数日夜的期盼所点燃的、属于中国土地的滚烫!
他踉跄着,终于踏上了干燥的沙滩。
冰冷的海水顺着破烂的裤腿不断滴落,在沙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洼。
他挺直了湿透却依然挺拔如青松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岸上那片静默的灌木丛,向着这片等待了十三年的土地,发出震天的吼声:
“报告!山东军区先遣纵队司令员,许云庭!奉命登陆——!!!”
话音未落,海滩上那片看似死寂的灌木丛和礁石后面,猛地站起一群身影!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一身破旧不堪、打满各色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东北抗日联军军装,身形瘦削却站得笔直。
他激动得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敬礼的右手因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剧烈抖动,几乎无法保持标准的军姿:
“报告许司令!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第一支队支队长,王贵!率部接应——!!!”
两双同样布满厚茧、同样被战火磨砺得粗糙无比、同样为着同一个目标在截然不同的地狱里苦熬了十几年的手,在这一刻,在这片失而复得的祖国海滩上,死死地、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握在了一起!
王贵的手,像饱经风霜的老树根,冰冷得如同岸边的礁石,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仿佛要捏碎骨头的力量。
许云庭的目光扫过他深陷如同骷髅的眼窝,扫过他脸颊上尚未愈合、紫红溃烂的冻疮,扫过他单薄得几乎无法抵御寒风的破棉衣……
老首长罗明哲沉重的话语再次在耳边轰鸣:
“抗联的同志,在东北苦战了十三年。
咱们过去,是回家,也是接兄弟回家。”
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许云庭的鼻腔和眼眶。
“……辛苦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沉甸甸,重如山岳。
王贵用力地、不停地摇着头,通红的眼眶里,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顺着冻伤的脸颊滚落:
“不辛苦……不辛苦……等你们……等了整整……十三年啊!”
最后几个字,已是泣不成声。
后续的船队接二连三地冲上沙滩。
沉重的“解放一号”被数十名战士喊着震天的号子,用圆木垫着,从船舷艰难地推下,再一步一陷地在沙滩上拖行。
战士们扛着沉甸甸的弹药箱、背包,迅速在沙滩上集结列队。
初升的朝阳,将温暖而慷慨的金色光芒,毫无保留地洒满这片刚刚迎来主人的海滩。
来自齐鲁大地的山东子弟兵,身着相对统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肩扛着制式的“三八大盖”或“红旗9”自动步枪,背着标准的行军背包,与身旁那些衣衫褴褛、绽露着发黑棉絮的破袄、手持着老套筒、土造猎枪、甚至是大刀长矛的抗联战士们站在一起。
装备的悬殊,衣着的差异,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在此刻轰然相撞。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所有的差异都在瞬间消弭无形。
那一双双眼睛——年轻的、沧桑的、明亮的、浑浊的——深处燃烧着同一种不屈的火焰,闪烁着同一种对胜利的渴望,深藏着同一种对脚下这片多灾多难却又无比挚爱的土地的无限眷恋和誓死守护的决绝!
许云庭纵身跃上一块被海水冲刷得黝黑发亮的巨大礁石,如同矗立起一座精神的灯塔。
他如炬的目光,缓缓扫过沙滩上这支由血与火、苦难与希望淬炼而成的队伍。
“同志们!”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空旷的海滩上隆隆回荡,压过了海浪的喧嚣,“看看你们的脚下!”
数千道目光,带着泥土的厚重、海水的咸涩和归家的激动,齐刷刷地、深深地投向脚下这片浸润着渤海之水、混合着辽东砂砾的土地。
“这沙子,是辽东的沙子!这海水,是渤海的海水!”
许云庭的手臂猛地抬起,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战旗般坚定地指向身后那片广袤无垠、在冬日晨光下蒸腾着黑色沃土气息的莽莽大地。
“这片地——是咱们中国的土地!十三年前,有人把它弄丢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充满了穿透历史的愤怒和改天换地的力量。
“今天!咱们来把它——捡回来!!”
“怎么捡?!”
他振臂高呼,声浪如潮,席卷四野。
“用咱们手里这杆枪捡!用咱们身后这门炮捡!
用咱们山东爷们宁折不弯的脊梁骨捡!
用咱们抗联兄弟十三年冻不死、打不垮、压不低的这颗头颅捡!
用咱们这条命——给老子捡回来!!”
“从今天起!咱们——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他停顿下来,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沧桑却决绝的脸庞。
“就在这儿!在这白山黑水之间!”
他的声音如同滚雷,在天地间炸响。
“给小鬼子,也给所有骑在咱们中国人头上拉屎撒尿、不让我们直起腰板、安心回家的畜生,立个铁打的规矩——”
海风在这一刻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如同大地沉重而有力的心跳。
许云庭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火星,带着血性,带着千年的不屈,狠狠地砸进黄沙,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这规矩就一条:
中国的土地,一寸,都不让!”
声音落下,是短暂的、绝对的死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旋即! 如同压抑了百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海滩上,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冲天而起,震得海鸟惊飞,震得浪涛失声:
“一寸不让——!!” “寸土不让——!!!” “不让——!!!”
这吼声,汇聚着十三年的血泪,五万齐鲁子弟的豪情,抗联战士十三年的坚守,如同滚滚惊雷,在辽东半岛漫长的海岸线上疯狂激荡、久久不息!
它宣告着一个屈辱时代的彻底终结,宣告着一场浴火重生的伟大开始!
那片被鲜血浇灌、被泪水浸泡、被无数英魂守护的滚烫黑土地,终于,等来了它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