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昌纺织厂惊动全市的群众集体事件,在杜铭的雷霆手段之下,看似平息了。
工人们带着新市长那句重如泰山的承诺,暂时散去。
然而杜铭很清楚,他只是扑灭了一场已经烧到门口的野火。
而那根在背后点燃了这把火的“火折子”,依然安然无恙。
他知道,一场更高层级的“了断”,很快就会到来。
果然,就在事件平息后的不久,省委书记沙立春亲自提议,召开了一次省委常委会扩大会议。
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专题讨论并反思,近期东州市发生的“丰昌纺织厂职工集体反映问题”事件。
沙立春书记并不是真的想追究丰昌纺织厂拆迁的事,他只是想做做样子给上面看。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对“城市形象受损”的痛心疾首的表情,仿佛那数百名工人的聚集,不是在表达诉求,而是在打他这位省委书记的脸。
他先是花了半个小时,不痛不痒地强调了“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性,和“做好群众工作”的必要性。
然后,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突然转向了市委书记李大康。
“大康同志,”沙立春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李大康的心上,“丰昌纺织厂,是在你的治下吧?”
“是……是的,沙书记。”李大康连忙站了起来。
“那么我请问你,”沙立春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为什么一个本该在区政府层面就可以化解的劳资纠纷,最终会演变成一场数百人围堵市政府大门、在全省乃至全国都造成了极其恶劣影响的——重大负面舆情事件?!”
“你作为东州市的‘一把手’,在这次事件中反应迟钝,处置失当,任由事态扩大!你有没有尽到一个市委书记该尽的‘守土有责’的责任?!”
李大康的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毕竟是官场老手,立刻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狡辩。
“书记,我……我向省委做深刻检讨!”他先是认了错。
“但是,”他话锋一转,开始将责任引向“客观原因”,“丰昌纺织厂的问题是一个历史遗留的、极其复杂的难题。
它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补偿款问题,更牵扯到国企改制、职工持股、历史债务等一系列盘根错节的矛盾。我们市里为了这个项目,前前后后开了不下十次协调会……”
他试图用官僚体系最擅长的“复杂性”来稀释自己的责任。
就在这时,那个刚刚才被提拔为副市长兼市中区区委书记的李国平,也自作聪明地为自己的“新主公”进行“补台”。
“沙书记,李书记,”李国平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这件事我作为市中区的新任书记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我个人认为问题的根源主要还是在于部分下岗职工的期望值太高了!他们不理解市场经济的规律,总想着要政府为他们的一切兜底。而且据我了解这次群众聚集背后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煽动……”
他要将一口“贪得无厌、被人利用”的黑锅扣到那些手无寸铁的工人头上!
“够了!”
沙立春猛地一拍桌子。
“大康,国平,”沙立春缓缓开口,声音反而变得温和了下来,“你们还是没有明白啊。”
“我今天在这里批评你们,不是在追究那份补偿方案到底是谁制定的责任。”
“我是在问你们,”沙立春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当问题已经出现的时候!当你已经预见到‘群体性事件’即将要爆发的时候!你们作为一个市的‘一把手’一个区的‘一把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你们只是躲在办公室里开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协调会!然后就坐在那里等着矛盾自己爆炸吗?!”
“我沙立春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转发文件的‘传声筒’!”
“我需要的,是能为省委分忧,能主动把所有矛盾都化解在基层的——‘拆弹专家’!”
李大康和李国平被沙立春这番充满了“政治高度”的诛心之言批驳得面无人色汗流浃背。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们只能祭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替罪羊。
“书记!您批评得对!”李大康的脸上露出了“幡然醒悟”的表情,他猛地转向了那个一直在会议室角落里旁听的市中区区长孙宇宙。
“孙宇宙!”李大康的声音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给我站出来!”
孙宇宙浑身一颤,如同一个即将要被宣判的囚犯。
“书记,各位领导,”李大康指着孙宇宙痛心疾首地说道,“这件事我有领导责任!但最直接的责任人是他!是孙宇宙同志!”
“是他,在具体的拆迁工作中作风粗暴方法简单!是他,在接到群众反映后麻木不仁不作为乱作为!更是他向我们市委谎报军情,一再声称‘局面可控’,最终才酿成了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李国平也立刻心领神会地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刀。
“是啊沙书记!我刚刚接手市中区的工作就发现了孙宇宙同志在工作作风上存在着很严重的问题!”
他们一唱一和,将所有的责任都完美地推给了孙宇宙。
他们要用孙宇宙的“人头”来平息沙立春的怒火,来为这场由他们亲手导演的闹剧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脸色如同死灰的孙宇宙身上。
杜铭静静地坐在那个属于“局外人”的第二排旁听席上。
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看懂了沙立春今天这场“大戏”背后所有的潜台词。
他知道沙立春不是真的在乎那个群众事件。他只是想做做样子给上面看,表明自己“治下严明、有错必究”的政治姿态。
就在孙宇宙面如死灰,以为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彻底终结,马上就要去区少年宫当辅导员的时刻。
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的“记录员”杜铭,却突然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站了起来。
这个突兀的举动,瞬间吸引了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
“沙书记,李书记,各位领导,”杜铭的脸上,带着一副对孙宇宙“深表同情”的表情,声音谦恭,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孙宇宙同志,在这次事件中,确实,存在着‘处置不力’的责任。这一点,无可辩驳。”
他先是肯定了李大康的“判决”。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直刺李大康和李国平,“我在事件发生的时候,也去现场,跟工人代表了解了一下情况。”
“工人们的情绪很激动,诉求也很复杂。但归根结底,我听下来,觉得主要问题,其实很简单。”
“就在于华泰地产给的赔偿金太少。”
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波澜!
杜铭竟然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那家背景深厚的开发商!
“所以,”杜铭看着主位上的沙立春,缓缓说道,“我个人认为,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避免以后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光处理一个孙宇宙同志,恐怕,是治标不治本。”
“我们是不是应该,建议省纪委和省审计厅,也牵头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对华泰地产这家公司,以及它与丰昌纺织厂这份土地转让合同的合法性、合规性,进行一次全面的调查呢?”
“毕竟,”
“这份合同,不仅,损害了工人的利益。它更是造成了数以亿计的国有资产流失。这个责任,恐怕不是一个区区市中区的区长,能承担得起的吧?”
“胡闹!”
李大康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立马跳出来阻止,声音因为愤怒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而变得有些尖利!
“杜铭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华泰地产,是我们市里,好不容易,才引进来的重点招商引资企业!为我们市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我们怎么能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去对我们的‘功臣’,进行无端的调查?!这会严重破坏我们东州的营商环境!会寒了所有来我们这里投资的客商的心!”
他将杜铭的提议,直接打上了“破坏经济发展”的政治标签!
会议室里,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转向了那个,唯一能做出裁决的——沙立春。
然而,沙立春则不知可否。
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支持李大康的愤怒,也没有肯定杜铭的提议。他只是,伸出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那富有节奏的“笃笃”声,如同死神的钟摆,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在观望。
他,在权衡。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沙立春,缓缓抬起了头。
“同志们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住了全场所有的杂音,“都不要激动嘛。我们今天开会,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制造新的矛盾。”
他先是为这场争斗,定下了一个“和谐”的调子。
“杜铭同志,刚才提出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
他先是给予了杜铭,高度的肯定,“国有资产的流失,是天大的事!我们党的干部,任何时候,都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犯糊涂!
杜铭同志能有这样的警惕性,这说明他是一个党性很强的、负责任的好同志!”
李大康的心,猛地一沉。
“但是,”沙立春话锋一转,那语气,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大康同志的顾虑,也同样很重要啊。”
“海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营商环境,就是我们的生命线!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孤立的、尚未被证实的事件,就去大动干戈,搞‘有罪推定’,去伤害一个对我们东州,有过贡献的企业。那样传出去,会让外面的投资者,怎么看我们?这是杀鸡取卵,是自毁长城!”
沙立春用他那炉火纯青的“平衡之术”,将双方的观点,都提升到了“政治正确”的高度。
然后,他做出了最后的“裁决”。
“我看,这样吧。”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可以,找华泰地产的同志来,‘了解一下情况’嘛。 把工人们反映的问题摆出来,听听他们的解释。我相信只要是清白的,就不怕调查。”
“但是,现在就启动正式的‘立案调查’,我看时机,还不成熟。”
这就是君王的裁决。
看似各打五十大板。
实则却是拉了偏架。
他用一个“了解情况”的虚招,安抚了杜铭。
却用一个“不立案调查”的实招,保护了李大康。
李大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今天又一次,安全过关了。
而那个本该是“祭品”的孙宇宙,则早已目瞪口呆。
他用一种看神仙般的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那个仅仅用几句话,就将整个火场,从自己身上引向了李大康和华泰地产的杜铭。
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无论今天这场仗,最终谁输谁赢。他孙宇宙,都欠了杜铭,一个天大的人情!他的眼中充满了对杜铭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