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第一次正式谈判的地点,就设在山南县。
为了迎接这场交锋,整个山南县城都进入了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
县政府招待所,被整体征用,由边防团和省里派来的安全专家,里里外外,检查了不下十遍,确保没有任何一个窃听器,没有任何一丝安全隐患。
谈判的前三天,郑文和与他的外交团队,将自己完全锁在了会议室里,进行着最后的、高强度的战略推演。
杜铭也参与了其中。他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现代顶级的“文官战争”。
郑文和的团队,从北京,带来了整整三大箱、总重量超过五百公斤的“武器”。
那里面,没有枪,没有炮,只有档案。
有清朝雍正年间,西藏地方政府与不丹王国的划界文书,上面,用藏文和汉文,清晰地标注了“月牙谷”地区,是无可争议的“神山牧场”。
有民国时期,英国探险家绘制的、公开发表的地理测绘图,上面同样将“冷杉走廊”,划在了喜马拉雅山脉主脊线的北侧。
还有建国以来,历次边境冲突的卷宗,以及联合国宪章中,所有关于“尊重历史边界线”和“和平解决争端”的条款。
郑文和就像一位即将要上法庭的大律师。
他将这些故纸堆,梳理得井井有条,为每一个争议点,都准备好了逻辑上无懈可击的“法理依据”。
“杜铭同志,”在一次内部会议上,郑文和脸上带着一种属于专业人士的强大自信,“外交,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在这场战争中,历史文献,就是我们的重炮;国际法,就是我们的盔甲。
只要我们的论据,足够扎实,逻辑,足够严密。那么,在谈判桌上,我们就将立于不败之地。”
他身后的几个年轻的外交官,都露出了崇拜而认同的神情。
杜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那属于赵贞吉的灵魂深处,却在发出无声的叹息。
他想起了四百年前,自己也曾像郑文和一样,坐在文渊阁里,为了安南(越南)的边界问题,与安南的使臣,争论得面红耳赤。
他也曾从《汉书》、《唐书》里,找出无数的证据,来证明某一个关隘,自古以来,就是中华疆土。
可是,当安南的军队,趁着大明内乱,悍然出兵,用长矛和鲜血,将那座关隘实际占领时。
他才痛苦地明白,自己书房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充满了“法理”的证据,在对方那蛮横的“现实”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道理,只能说给愿意听道理的人。
谈判当天,阿三国的代表团,乘坐着直升机,降落在了县城的临时停机坪上。
走下来的,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陆军中将,卡兰·卡纳。
谈判桌上,郑文和按照预定的方案,首先,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充满了“法理依据”的陈述。
他从历史、地理、人文等多个角度,用无可辩驳的证据,清晰地,阐明了中方对“冷杉走廊”等争议地区的主权。
他讲得滴水不漏,堪称一场完美的外交学公开课。
然而,对面的卡纳将军,和他的那群军官们,却表现得兴致缺缺。
他们有的在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一支钢笔;有的,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会议室里,那些充满了中国特色的装饰。
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听。
等郑文和终于讲完了他所有的论据,准备听取对方的反驳时。
卡纳将军,才缓缓地抬起头。
他笑了。
“郑先生,”他用一种近乎于同情的语气,看着眼前这位中国外交官,“我不得不承认,您的演讲,非常精彩。您讲述的这些‘历史故事’,也很动人。”
他先是将郑文和的所有努力,都定义为了“故事”。
然后,他话锋一转,眼睛里,露出了无赖般的锋芒。
“但是,您说的这些,都只是你们单方面的‘故事’。”
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了一个荒谬的表情:“您拿出清朝的地图,来证明这片土地属于你们。
可是,据我所知,在我们最古老的史诗《摩诃婆罗多》里,大神黑天,就曾在这片雪山上,与魔王战斗过。
按照这个逻辑,整座喜马拉雅山,都应该是我们的圣地。这,又该怎么算呢?”
郑文和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对方,竟然用“神话”,来对抗他的“信史”!这已经不是谈判了,这是胡搅蛮缠!
“将军!”郑文和强压下怒火,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我们今天,讨论的是,有明确法律效力的国际条约和历史文件,而不是神话传说!”
他将一份民国时期,由中英双方共同签署并公开发表的条约副本,推到了桌子中央。
卡纳将军,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条约?”他嗤笑一声,“郑先生,您比我更清楚,那是你们一个连自己国家都无法统一的‘军阀政府’,在西方殖民者的压力下,签署的不平等条约!它能代表今天伟大的、独立自主的阿三人民的意志吗?我们不承认!”
“你!”郑文和,气得几乎要站起身来!
对方直接从根子上,否定了所有历史文件的合法性!
这一下,郑文和那三大箱的“武器”,瞬间就变成了一堆废纸!
“还有!”卡纳将军的声调,陡然拔高,他反客为主,开始进行指责。
“我们今天,是带着和平的诚意,来和你们谈判。可你们呢?却在谈判的前夕,公然,在边境地区,举行大规模的、针对性极强的军事演习!
这是谈判该有的态度吗?这是在搞军事恫吓!是在霸凌!我们,对此,表示最强烈的抗议!”
郑文和,已经彻底懵了。
他知道,辛格将军所说的“军事演习”,不过是龙卫的边防团,进行的一次最常规例行训练而已!
对方,竟然能将这样一件小事,歪曲成“军事恫吓”!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整场谈判,就彻底,沦为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卡纳将军和他的团队,不再讨论任何与“划界”有关的问题。
他们开始指责会议室的空调温度太低,是中方在搞“心理战”。
他们抱怨中方提供的午餐里,没有他们习惯的咖喱,是“文化上的不尊重”。
他们甚至,还拿出了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拍来的、模糊的照片,声称中方的哨所,养的军犬,半夜狂叫,严重影响了他们士兵的“睡眠质量”,造成了“人道主义危机”。
郑文和,这位在外交圈子里,以逻辑严密、辩才无碍而着称的谈判专家,此刻,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瘫坐在椅子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最顶尖的、理性的数学家,却被扔进了一个疯人院。
他面对的,是一群,根本不承认“一加一等于二”的疯子。
他所有的准备,他引以为傲的“法理之剑”,在对方那蛮横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泼妇骂街般的“战法”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身后的那几个年轻的外交官,个个都面色铁青,双拳紧握,那份属于大国精英的骄傲,被对方,用最粗暴、最无赖的方式,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杜铭,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与蛮夷之邦,讲王化礼仪,无异于对牛弹琴。唯有,三尺之刃,可令其,知礼数,识敬畏。”
当天深夜,在临时指挥部里。
郑文和,这位骄傲的京官,第一次,主动地,走进了杜铭的房间。
他的脸上,没有了白天的失魂落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反思,和一丝,放下了身段的、求教的诚恳。
“杜铭同志,”他看着杜铭,开门见山,“今天,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我第一次发现,我学了半辈子的那些道理和规矩,在某些人面前,一文不值。”
“我们,都输了。”杜铭平静地回答。
“不,”郑文和摇了摇头,“我输给了我的‘书生气’。我以为,可以用道理,去说服一个只想胡搅蛮缠的无赖。而你,从一开始,似乎,就看透了这一切。”
他看着杜铭,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你一直没有说话。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杜铭,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去批评郑文和的任何策略。他只是,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拿起一支笔。
“郑司长,”他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力量,“我们,今天,是想和一个街头的泼皮无赖,辩论一下,宇宙的起源。”
“而那个无赖,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和你辩论。他只想,趁你不备,抢走你口袋里的钱包。”
“我们,不可能,用更严密的逻辑去阻止一个,只想抢钱包的强盗。”
他转过身,看着郑文和,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在下一次辩论之前,我们,必须,先做一件事。”
“那就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把他那只,准备伸向我们钱包的脏手,给彻底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