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县委主要领导调整的红头文件,由管委会办公室主任亲自送进杜铭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退出去后,消息便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栋大楼。
“听说了吗?孟书记调走了,去清河区。”
“清河区?那不是市里有名的老大难嘛,孟书记这算是……平调还是……”
“谁说得清呢。关键是新来的这位,刘泽浩,以前是县长。我可听说,他跟咱们杜主任,那可是有点过节的。”
“何止是过节,简直是死对头!当年矿难的事,还有他小舅子被开除的事,你们忘了?”
“嘶……那咱们这儿,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言语间,充满了对孟书记的惋惜,对未来的担忧,以及对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揣测。
但他们所有人的认知,都还停留在“个人恩怨”和“工作摩擦”的层面上,没有人能将这件事与更高层级的权力博弈联系起来。
然而,在杜铭的眼中,这份薄薄的A4纸上,每一个铅字都经过了精心的淬炼,浸透着浓烈的杀机和冰冷的算计。
从文件送达办公桌的那一刻起,他的大脑——那颗曾在大明朝最顶级的权力中枢,在文渊阁的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处理过如山奏折、化解过无数次政治危机的大脑——就已经完成了对整场布局的复盘和预判。
他甚至没有花费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他第一时间就看透了,这绝不是一次正常的、出于公心的干部调动。这盘棋,是市委书记王建峰,亲自为他布下的。
孟宪平的调动,名为“重用”,实为“流放”。清河区是市里出了名的烂摊子,财政困难,人事复杂,历史遗留的信访案件堆积如山。
把一个年富力强、在经济发展上卓有成效的干部调去那里,无异于将一匹良将派去看守军粮仓库。
王建峰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孟宪平脱离海城的权力主流,也拔掉了他在老庙山周边这颗立场中立、甚至隐隐有些欣赏自己的钉子。
刘泽浩的上位,更是图穷匕见。
一个受过行政处分、且与关键下属单位负责人有明显私怨的干部,竟能被“火线提拔”,越级成为县委书记。
这在组织程序上,本身就是一个极不正常的信号。如果没有市委书记在背后强力运作,是绝无可能的。
王建峰的意图,昭然若揭。
这手棋,在赵贞吉看来,虽然手法粗糙,充斥着任人唯亲的蛮横,但其内在的权谋路数,却无比熟悉。
他的思绪瞬间穿越了数百年的时空,回到了那个穿着仙鹤补服,手握紫毫毛笔的年代。
嘉靖三十年,夏。京城的空气闷热得像个蒸笼。时任内阁首辅的严嵩,权势熏天,但他对那个崭露头角、锐意改革的兵部侍郎张居正,始终心怀忌惮。他知道张居正才华盖世,且背后有裕王撑腰,在京城直接动手,很容易引火烧身。
于是,严嵩在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内阁会议上,提起了湖广地区的“官田清丈”问题。他盛赞湖广巡抚政绩斐然,应调入京城,委以重任。随后,他“不经意地”推荐了自己的心腹党羽,一个以心狠手辣着称的酷吏,去接任湖广巡抚。
整个过程,无人提及张居正一个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张居正的老家,就在湖广江陵。
新的巡抚一上任,便以“清查田亩、打击不法乡绅”为名,对张家在地方上的产业百般刁难,罗织罪名,意图制造事端,从外围“剪其羽翼”,最终将火烧到京城的张居正本人身上。
今日王建峰此举,与严嵩当年的伎俩,何其相似!
他这是在“清场”。先把战场周围所有可能帮助自己,或者保持中立的势力全部清除,然后换上他自己的刀斧手,完成最后的合围。
杜铭靠在椅背上,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甚至能清晰地预感到刘泽浩接下来的每一步棋,每一个招数。
刘泽浩上任后,绝不会愚蠢到直接在“天地纵横”这个核心项目上做文章。
因为这是省市两级的重点项目,是王建峰自己都引以为傲的政绩,业绩斐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针对项目本身的破坏,都会让他自己引火烧身,甚至会让王建峰都无法收场。
所以,刘泽浩的攻击点,必然不会是“项目”,而是“人”,是他杜铭本人。
他会利用县委书记的身份,以“属地管理”为尚方宝剑,发动一场教科书式的官僚主义战争。
他会在土地规划的细节上,揪住不放;他会在环保测评的报告里,鸡蛋里挑骨头;他会在安全生产的检查中,小题大做;他甚至会煽动当地村民,以就业、补偿等问题为由,到管委会门前制造摩擦。
他会放大所有这些微小的分歧,将正常的公务往来,通过一份份言辞激烈的报告,歪曲成“管委会不尊重县委领导”、“杜铭同志个人作风霸道,破坏班子团结”的政治问题。
这些摩擦和问题,就是刘泽浩源源不断递给王建峰的弹药。
当弹药积累到一定程度,王建峰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这个问题摆到市委常委会的台面上。他的说辞,杜铭甚至都能提前替他拟好,一字不差:
“同志们,老庙山园区的发展,最近遇到了瓶颈。不是项目本身不好,而是‘人和’出了问题。管委会的主要负责同志杜铭,和南安县的新班子,始终无法形成合力,工作矛盾很突出,严重影响了发展大局。这说明,杜铭同志虽然业务能力强,但在统筹协调、团结同志方面,还有所欠缺。为了项目好,为了大局好,我建议,调整杜铭同志的工作岗位,把他放到一个更能发挥他专业特长的地方去。管委会那边,我们需要一位大局观更强、协调能力更出色的同志来主持工作。”
一套完美的说辞。
既肯定了你的能力,又指出了你的“致命缺陷”,最后再以“为了你好,为了工作好”的名义,将你从这个核心岗位上,一脚踢开。整个过程,合情、合理、合规,让你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伸。
这就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把他杜铭,从老庙山管委会主任这个位置上,名正言顺地调走。
想通了这一切,杜铭的心中反而一片澄澈的平静。
对于在明朝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倾轧的赵贞吉而言,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敌人有多强大,而是你不知道敌人想做什么,不知道那把淬毒的匕首会从哪个方向刺来。
现在,王建峰和刘泽浩的整盘计划,在他眼中已经再无任何秘密可言。它就像一本被人摊开在阳光下的兵法书,虽然招式狠辣,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变化,都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那些忙碌的身影和远处拔地而起的建筑。管委会大楼前进进出出的车辆,在他眼中,都变成了一枚枚棋子。
“想让我走?”他轻声自语“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从我手里,夺走这颗帅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