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朔方城并未因黑暗而沉寂,反而像一头绷紧筋肉、潜伏于阴影中的巨兽,在喘息中积蓄着力量。城头火把连成的光带是它警惕的脊线,城内零星不灭的炉火是它奔腾的血液,城外旷野中点缀的篝火,则是它伸向黑暗、感知危险的触须。
刘据并未安寝。他站在都督府最高的望楼之上,寒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俯瞰下去,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已陷入黑暗,唯有军营、工匠坊以及北门附近云岫设立的医疗所还亮着灯火,像几颗顽强跳动的心脏。更远处,城墙的轮廓在星月微光下显得格外黝黑坚实,上面巡弋士兵的身影偶尔会短暂地遮挡住火炬的光芒。
这是一种奇特的感受。紧张、压抑,却又带着一种令人颤栗的兴奋。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立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决定生死存亡的考验。不再是宫廷的阴谋倾轧,不再是流亡路上的躲藏追杀,而是堂堂正正(至少在朔方军民眼中)的守土之战。他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重量,那不仅是石玖(原主)的躯壳,更是此刻城内城外数万军民的生死前途。
“主公,夜露风寒,下去歇息吧。”陈平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将一件厚氅披在刘据肩上。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在黑暗中依然清亮。
“先生不也未曾休息?”刘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北方无边的黑暗,“我在想,我们做的这些,够不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陈平缓缓道,“我们已竭尽所能。荆先生的工事在加固城防,阿史那将军的游骑在迟滞敌人、获取情报,韩老六在筹措物资、扰乱敌后,云岫姑娘在准备救治……更重要的是,民心可用,军心可用。主公今日在城中的巡视,胜过千言万语。”
刘据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陈平说的是实情,但作为最高决策者,那种对未知的焦虑感依然如影随形。左贤王究竟会带来多少兵马?会采取怎样的攻城策略?内部的那些不稳定因素,会不会在关键时刻爆发?
“先生,我们内部……还需要再筛一遍。”刘据低声道,“大战一起,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致命。”
陈平颔首:“老朽明白。听风卫的人手已经撒出去了,重点监控旧郡丞等一批未得实权的旧吏,以及韩老六手下那些新近归附、背景复杂之人。只是……力度需把握分寸,以免人心惶惶。”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刘据的声音冷峻起来,“宁可错查,不可错放。若有确凿证据,立即拿下,不必回报。”
“是。”陈平感受到了刘据语气中的决绝,心中一凛,知道这位年轻的主公正在飞速适应乱世的生存法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传来。狗蛋(石蛋)的身影出现在望楼口,他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气息微喘:“主公,陈先生,阿史那将军派回的信使到了!正在下面等候。”
刘据与陈平对视一眼,立刻道:“快让他上来!”
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草屑和夜露气息的骑兵被带了上来。他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却清晰:“禀都督!阿史那将军命小的回报:匈奴前锋约千骑,已抵达北面一百二十里外的野狼谷,正在扎营。主力由左贤王亲自统领,人数约在两万到三万之间,以骑兵为主,辅以少量步兵和攻城器械,距此尚有约三日路程!”
来了!消息终于确认!
刘据心脏猛地一缩,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军游骑情况如何?可有接战?”
“回都督!将军已派出多股小队,不断袭扰其前锋营地,烧毁了几处帐篷,惊走了部分马匹。敌军反应很快,派出大队追击,但我军依仗地利,均已摆脱。将军说,会像狼群撕咬野牛一样,一路拖慢他们,消耗他们!”
“好!告诉阿史那将军,一切以自身安全和迟滞敌军为首要,不必硬拼!”刘据赞许道,随即又问,“敌军士气、装备如何?”
“敌军前锋颇为骄横,戒备不算森严。装备……比我们之前遭遇的金狼骑要杂一些,但人数众多,不容小觑。”
刘据点了点头,示意狗蛋带信使下去休息、用饭。他转向陈平,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锐利:“三日。传令下去,按第一套方案,最后检查所有城防工事!命令荆黎,所有预设陷阱、机关,必须在明晚前全部完成部署!命令韩老六,加快物资转运速度!命令各军,养精蓄锐,轮番值守!”
“是!”陈平肃然应命,匆匆下楼安排。
刘据独自留在望楼,远眺北方。野狼谷……那里将是风暴起始的地方。他知道,最初的接触战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他心中那份焦虑,却奇异地平复了许多。当敌人从迷雾中走出,露出具体的獠牙时,反而没那么可怕了。剩下的,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感受着胸膛里那颗因为挑战而加速跳动的心脏。
翌日,黎明。
朔方城在号角声中苏醒,节奏比往日更快了几分。阿史那隼传回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又一粒石子,让本已紧张的气氛更添凝重,但也驱散了最后一丝侥幸。
刘据亲自巡视北城外的防御工事。在荆黎和几名墨家弟子的陪同下,他走过新挖掘的壕沟,检查了壕底的尖木桩和铁蒺藜的铺设密度。一些关键地段,墨家弟子甚至指导士卒挖掘了伪装的陷坑,上面覆盖着草席和浮土。
“主公请看,”荆黎指着一处设置在通往城门主干道侧的土丘,“此处埋设了‘地听瓮’,可监听远处敌军马蹄声。土丘后布设了三架改进的连弩,由绳索联动触发,可覆盖前方五十步区域。”
刘据仔细看去,果然发现土丘侧面有不易察觉的通风竹管,后方地面有巧妙伪装的弩机发射口。他点头赞道:“荆先生巧思,有此等手段,敌军想要轻易靠近城墙,必付代价。”
荆黎却微微摇头,脸上并无得色:“机关之术,终是外物,可阻敌一时,难定胜负。最终还是要靠将士用命,城防坚固。”他话语中依旧带着墨家固有的务实与非攻理念,但在此刻,这种务实却显得尤为可贵。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刘据抬眼望去,只见一队约百人的队伍,穿着五花八门的皮袄,骑着矮壮的草原马,正被一队朔方新军步兵拦在刚刚挖好的壕沟前。领头之人,身材魁梧如铁塔,正是阴山部族的首领赫连勃。
“怎么回事?”刘据迈步走了过去。
负责此地防务的一名军侯连忙行礼:“禀都督!赫连首领欲带人入城,但按律,外军需得通报,并由我军引导方可……”
赫连勃看到刘据,咧开大嘴,声音洪亮:“刘都督!你这地方,门槛是越来越高了嘛!老子带着儿郎们想来帮忙守城,倒被自家兄弟拦在外面喝风!”
刘据微微一笑,挥手让军士放行,走到赫连勃马前:“赫连首领勿怪,军令如山,不得不严。首领深明大义,前来助战,刘据感激不尽。”他目光扫过赫连勃身后那些彪悍的草原骑士,他们眼神桀骜,打量着周围的工事和士兵,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哈哈,好说!”赫连勃跳下马来,地面似乎都震了一下,“咱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朔方城破了,老子在阴山也不好过!听说匈奴崽子来了好几万,老子倒要看看,他们的脖子有没有老子刀硬!”他拍了拍腰间弯刀,声若洪钟。
他的话语粗野,却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刘据知道,赫连勃此来,既是履行盟友义务,也是一种试探和站队。他需要亲眼看看朔方有没有能力挡住匈奴兵锋,才能决定后续是全力相助,还是另做打算。
“有首领和阴山勇士相助,我军如虎添翼。”刘据不卑不亢地说道,“请首领先带部下入城休息,熟悉一下我军号令和布防,以免战时产生误会。具体防务,稍后我与首领详谈。”
“成!听你安排!”赫连勃倒也干脆,大手一挥,招呼手下跟着引路的士兵往城里走。经过那些正在布置机关的墨家弟子身边时,他好奇地瞥了几眼那些精巧的弩机和陷阱,嘀咕了一句:“汉人就是花样多……”
刘据看着赫连勃一行人消失在城门洞内,心中明了。盟友的到来是助力,也是变量。如何协调这些来自不同背景、不同文化的力量,使其在战争中形成合力而非内耗,是对他统御能力的又一重考验。
他转身,继续沿着防御工事向前走去。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新翻的泥土、冰冷的铁棘和士兵们坚毅或紧张的脸上。朔方城的每一寸土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着最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