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发交代后的第二天清晨,双林县委大院的太阳照常升起。
吉昌平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地走上办公楼。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胡春秋那些冰冷的话语和妻子惊恐的眼神,吉昌平知道自己必须去找徐天华。
这是胡春秋“指点”的,也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
到了门口,吉昌平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挺直腰板,但肩膀却不由自主地耷拉着,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吉昌平颤巍巍地伸出手,正准备敲响那扇厚重木门时,一个声音从他侧后方响了起来。
“哟,吉县长,早啊。”
吉昌平手一抖,缩了回来。
转头一看,只见县委办公室主任张三金正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里更是带着幸灾乐祸。
“原来是老张啊,早。”
吉昌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咯噔一下。
张三金是胡佐民的人,更是胡老爷子线上的人,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张三金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仿佛只是偶遇闲聊。
“吉县长这是……来找徐书记汇报工作?”
“唉,现在县里事多,徐书记也真是辛苦。”
吉昌平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想多言。
张三金却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他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道:“吉县长,听说……昨天下午,顾明秋副局长亲自带人,突袭查抄了城西那家大发建筑公司,动静闹得挺大啊。”
吉昌平的心猛地一沉!
大发建筑!
那是他表弟赵大发的公司!
吉昌平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但多年官场的历练让他强行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是眼神里的慌乱却难以完全掩饰。
“哦?有这事?”
“我……我没太关注。”
张三金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种掌握了他人秘密的笑容。
“是啊,听说抓了不少人,公司的账本什么的,全都封存拉走了。”
“好像是牵扯到什么旧案子,哦,对了,好像还听说……跟县一中那个倒霉工程有点关联?”
张三金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击在吉昌平最敏感的神经上。
“而且啊……”
张三金继续慢条斯理地往火上浇油,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吉昌平。
“我听说……那个公司老板,好像是您家什么亲戚来着?”
“瞧我这记性……这下可麻烦了,落在顾局手里,他那个人,办案可是……很有点办法的。”
“这要是万一在里面为了自保,胡说八道点什么……”
张三金没有把话说完,但那种“你懂得”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暗示,比直接说出来的杀伤力更大。
张三金现在已经在明确地告诉吉昌平,你表弟进去了,而且很可能已经把你供出来了!
吉昌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冰凉。
心中原本对胡春秋还存有的一丝侥幸,认为老爷子或许只是敲打,不至于立刻下死手。
但张三金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将他彻底浇醒。
公安局的动作!
顾明秋是前任县政法委书记提拔的,前任县政法委书记又是胡佐民的铁杆!
没有胡佐民或者胡春秋的首肯,顾明秋怎么可能突然去动赵大发的公司?
还扯出了工程的事?
这根本不是巧合!
这是计划好的!
是胡春秋和胡佐民……
而现在县公安局的局长是马富强,而马富强又是徐天华的心腹。
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绕开的事情!
就他目前获得的信息来看,胡春秋可能通过某种方式与徐天华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前些日子胡春秋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还在耳边,说什么让他来找徐天华拿态度换生机,原来全是骗人的!
老爷子真正的目的是稳住他,另一边却毫不犹豫地让人直接抄了他的后路,把他的罪证和代言人牢牢抓在手里!
这么快!
这么狠!
甚至连一天都不愿意多等!
当天就派人摁了他的表弟!
都怪他这些天犹豫不决,但凡联系一下他的表弟,局面都不会坏成这样……
吉昌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勉强扶住墙壁,才没有失态。
此刻他看着张三金那张虚伪的笑脸,心里一片冰冷和绝望。
吉昌平知道张三金敢这么跟他说,必然是得到了某种授意,这是故意来敲打他,彻底击溃他心理防线的。
“吉县长,您……没事吧?我看着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没……没事。”
吉昌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多谢张主任提醒。”
此刻他再也没有勇气去敲那扇门了……
毕竟现在进去找徐天华算什么?
自投罗网?
还是等着对方拿着他表弟的口供来羞辱他?
因此吉昌平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也顾不得和张三金告辞,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张三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仿佛觉得他一下子老了十岁。
而徐天华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
他刚才隐约听到了门外似乎有短暂的交谈声,似乎是吉昌平和张三金?
徐天华看了看时间,估摸着吉昌平也该来找自己了。
按照他的预想,经过本地派的“点拨”和内部压力的传导,这位惶惶不可终日的常务副县长,最理性的选择就是尽快来找自己坦白交代,争取主动。
徐天华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几种应对的方案,就等着吉昌平跨过这临门一脚。
然而,门外的交谈声很快沉寂下去,预想中的敲门声却始终没有响起。
徐天华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张三金端着泡好的茶,脸上带着惯有的而又略显谦卑的笑容走了进来。
“徐书记,给您换杯热茶。”
张三金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换掉了徐天华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
徐天华看了他一眼,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道:“刚才外面好像有点动静?”
张三金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神情道:“哦,是吉县长。”
“刚才在门口好像想来找您汇报工作,我看他脸色特别差,状态很不好,就关心地问了几句。”
“唉,可能是家里亲戚出了点事,心情不好吧,跟我说了两句就又回去了。”
“亲戚出事?”
“是啊,好像是他一个什么表弟,开建筑公司的那个,叫赵大发吧?”
“听说昨天下午不知怎么的,让公安局经侦那边的人给带走了,说是牵扯到什么旧案子,好像还跟……跟一中的工程有点瓜葛。”
“您说这节骨眼上,这不是添乱嘛!”
徐天华听着,面色平静如水,但心中瞬间雪亮。
其实张三金说到赵大发的时候,徐天华大体便已经猜出了本地派的打算。
毕竟前段时间他根本没有下令让公安局现在就去动赵大发,更没让他们深挖工程问题!
而马富强刚接手公安局,正在梳理内部关系,也不可能不经过自己同意就贸然采取这种直接刺激吉昌平的行动。
前段时间顾明秋的行动,完全是本土派利用在公安系统内部残存的影响力,推动了这件事。
现在更是故意让张三金在这个关键时刻,无意地透露给即将来找自己的吉昌平听!
顾明秋的那份材料虽然交给了马富强,但更多的还是一种绑架式的上交。
其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配合他徐天华,而是为了彻底吓住吉昌平,让他轻易不敢向自己靠拢!
他们害怕吉昌平为了自保,向自己这个新书记和盘托出所有内幕,那将彻底摧毁本地派经营多年的根基。
所以,他们要先下手为强,把吉昌平逼到绝路,让他以为公安局的行动是自己这个新书记的意志。
进而让他绝望,从而不敢再信任自己,甚至可能被逼得狗急跳墙,死死抱住本地派的大腿,或者干脆鱼死网破。
好一招毒辣的离间计!
既堵死了吉昌平投诚的路,也可能在自己和吉昌平之间制造更深的对立和猜疑。
“嗯,知道了。”
“公安机关依法办案,我们不要过多干涉。”
“你去忙吧。”
“哎,好的,徐书记您有事随时叫我。”
张三金恭敬地应着,弯腰退了出去,嘴角在转身的刹那,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色。
他自认为完美地完成了胡老的暗示,既敲打了吉昌平,又在新书记面前扮演了忠心汇报的角色。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徐天华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新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袅袅升起的水汽。
徐天华原本是想给吉昌平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更快切入双林县核心症结的突破口。
甚至期待能从吉昌平这里,拿到一些关于胡佐民乃至其父胡春秋的更实质性的东西。
但现在本地派这抢先一步的毒辣操作,等于是亲手把吉昌平这枚还有一定利用价值的棋子,彻底推向了绝望的深渊,也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吉昌平现在,恐怕已经认定是自己联合本地派要对他下死手了。
至于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让吉昌平觉得是猫哭耗子。
“胡春秋……果然是人老成精,手段狠辣。”
“这是逼着我,只能按照他们预设的最激烈的剧本走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