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简单，并不复杂。
“斯坦利”从来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它是一个职位，一个品牌，一个被资本精心包装的商品。每一个应聘者坐进那个录音棚前，都必须经历一场身心的改造：声带被精密调整，脸孔被手术重塑，直到能完美复刻最初那个“斯坦利”标志性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腔调。然而公司又要求他们不能是纯粹的复制品，必须带有微妙的个人特色——像是一场残酷的养蛊，通过市场反馈，筛选出最受欢迎的那一个“斯坦利”。
眼下这位斯坦利，正是这场竞赛的优胜者。他的前任因模仿过于刻板，语调缺乏那丝至关重要的“灵魂”而被无情淘汰。而他，凭借一种恰到好处、略带嘲讽的微妙语气，成功俘获了大量听众的耳朵，让节目收听率节节攀升。
原本，他以为自己摸到了天堂的门槛。虽不说一步登天，但稳坐“夜之城打工人天花板”的位置似乎已无悬念。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那引以为傲的嘲讽语气，在一次节目中不慎刺痛了一位公司高层敏感的神经。对方手握权柄，动动手指，就将他从云端直接打落。
“斯坦利”的光环瞬间熄灭。失去了这个身份，与之绑定的高额收入也化为乌有。他刚办理了三十年分期贷款的公寓，转眼便被系统强制回收。更可怕的是，那张为公司所有的“斯坦利”面容，因为断了特供药物的维持，正逐渐变得僵硬、失真，如同融化的蜡像。而这还不是终点——公司发来通知，要求他“归还”这张脸。至于他原本的脸？公司冷冰冰地回复：“请自费修复。”
一夜之间，他变得一无所有，还要躲避公司“资产回收部”的追捕。他倾尽所有积蓄，找到中间人“和歌子”，想买一条逃出夜之城的路。载着他的货车在荒原上疾驰，希望仿佛就在前方。然而命运再次戏弄了他——和歌子突然身亡的消息传来，司机拿不到尾款，当即翻脸，将他如同垃圾一样扔在了危机四伏的公路旁。
他还不能怪司机豪无人性，毕竟对方还留了他一条狗命，而不是拿着他的身体去找清道夫或者乱刀会去补偿自己的损失，他能活着爬回夜之城，那个司机的善举功不可没。
最终，他拖着残破的身心，回到了这座熟悉的钢铁囚笼。至少在这里，他还能靠着对阴暗角落的了解，多苟延残喘几日。外面的废土世界，对于他这样失去一切的人来说，恐怕连两天都撑不过去。
也正是在他陷入绝境时，V单挑并击溃两大公司精锐部队的事迹，如同野火般传遍了全城。“天堂公司”的名号，成了绝望中的一丝微光。他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拖着僵硬的脸庞和疲惫的灵魂，来到这里碰碰运气。
“听起来真的是惨。”V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套下隐藏的枪柄。她完全能体会这种被公司当作耗材又随意抛弃的滋味。若不是当年杰克凭着一身胆气吓退了来追债的公司狗，现在的她恐怕早已在某个垃圾堆里腐烂——夜之城从不缺这样的结局。
“嗯，听起来倒是个标准的公司悲剧。”周游点了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只要查实你没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天堂可以收留你。但在调查结束前，你只能从最基础的岗位做起。”
他见识过太多身负罪孽却浑然不觉的公司职员。甚至当奥特和军团将确凿证据摆在面前时，那些人还会用惊讶又无辜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说：“就这？”——仿佛那些被他们摧毁的人生不过是报表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周游早已学会不通过一个人的表情或语气来判断其善恶。
“这样就行，这样就行！”斯坦利用着与他往日播音腔截然不同的、略带嘶哑的本音连连答应，僵硬的面部肌肉让他点头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怪异。
周游转向苏西：“给他安排个普通职位，正常流程走一遍。特别注意，短期内不要让他公开露面。”
“明白。”苏西利落地应下，这种级别的人事安排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就在周游和V转身欲走时，身后的斯坦利突然鼓起勇气开口：“那个……能请你们帮我个忙吗？”
苏西立刻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个还没正式入职就敢越过她直接向周游提请求的家伙，她大概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得罪人了。
“如果是普通委托，我建议你去找神父。”周游转过身，语气平静，“费用可以从你未来的工资里扣除。”
“不是什么大事，但……可能有点麻烦。”斯坦利纠结地搓着手指，“我想找到那个被我顶替的上一任斯坦利。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帮他。委托费我可以出，我还留着一点积蓄。”
V和苏西同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这座城市里，自顾尚且不暇，竟还有人会关心一个已经被淘汰的竞争对手？
然而周游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这个委托，我接了。”他说，“不过费用照样要从你工资里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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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稳稳握着方向盘，载着周游驶向神父的地盘。按理说，找人的活儿交给奥特那种级别的AI最方便，但眼下这种情况却是个例外——当满城都是顶着同一张脸、用着同一个Id、连说话腔调和行为模式都被公司标准化过的“斯坦利”时，AI那套识别算法反而会彻底抓瞎。数据库里成千上万个相似信号会互相干扰，让搜索变成一场数字迷宫里的捉迷藏。这种时候，反而得依靠神父那样扎根街头、眼线遍布的人力网络，靠最原始的人盯人方式才能揪出那个特定的目标。
“夜之城居然还有好人。”沉默了许久后，V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我宁可相信他是想找到那个前任，好报复对方当初可能给他使过的绊子。”
“那你觉得他刚才的语气，像是要去报仇吗？”周游望着窗外流转的霓虹，轻声反问。
V陷入了沉默。在公司培育罐里长大的她，早已习惯了无处不在的勾心斗角。即便是亲手提拔的下属，也可能在下一个晋升机会出现时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捅刀——正如当年在亚瑟手下时，若有必要，她也会对亚瑟做同样的事。
这不是信念或理智的问题，也与情义或利益无关。这是生存的本能，是刻在每个公司职员基因里的密码：不残忍就会被碾压，不自私就会被利用，不拼尽一切、抛弃一切，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正因如此，公司出身的V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而每一个能得到她信任的人，都是她小心翼翼藏起的珍宝。
“所以，人类才是复杂的啊。”周游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由霓虹与罪恶交织成的城市画卷，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即便是这样一座无可救药的粪坑里，也依然会倔强地开出几朵……算不上纯洁，但至少心怀善意的花。”
“可在这种地方，好人的保质期往往短得可怜。”V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她见过太多被这座钢铁丛林吞噬的“好人”，“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碾成碎片。”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试着改变这片土壤。”周游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交谈间，车辆已悄然停靠在神父据点那不起眼的入口处。门扉开启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熏香、机油和一丝血腥气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映入周游眼帘的，是盖瑞正对几名瓦伦蒂诺帮成员进行着一场极其诡异的“弥撒”——他手持一个冒着电火花的故障义体，如同捧着圣物，口中念念有词，而那几个帮派分子则一脸虔诚地接受着“赐福”。
周游还没来得及开口，盖瑞便若有所觉地抬起头，那双透过脏污护目镜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两人。
“愿万机之神的齿轮永动，祂的注视与你同在，周游先生。”
“咱能不说这个吗？”周游忍不住扶额，这句话总让他产生严重的时空错乱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穿着动力甲的巨人高喊着“为了帝皇”冲出来。“每次听到，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到了某个战火连天的鬼地方。你们……就不能考虑更新一下祈祷词库？”
对于周游这近乎亵渎的调侃，盖瑞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指了指据点深处：“神父正在里面。他最近……忙于整顿瓦伦蒂诺帮内部的事务。”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继续他那未完成的机械弥撒。
周游却盯着盖瑞的背影，眉头微蹙。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捕捉到了一丝异常——某种难以言喻的数据流，如同受到召唤般，穿透赛博空间的层层壁垒，悄然汇入了盖瑞的身体。
“不会又是赛博空间里诞生了什么奇怪的玩意儿吧？”他暗自思忖。这个世界的数字维度越来越像传说中的亚空间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在里面成型。先是黑墙的自我意识矛盾纠结成了某种存在，现在又冒出来个听起来就像是搞重工业的“万机之神”。这个世界的精神状态，着实令人担忧。
所幸，当他见到伏案工作的神父时，这份担忧稍稍减轻。这位老派中间人的身上，依旧散发着纯粹的人类气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力量缠绕。
此刻的神父正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事务。瓦伦蒂诺帮虽是他一手扶持掌控的势力，但奉行“平衡”之道的结果，便是内部早已派系林立，杂音不断。尤其是在虎爪帮、漩涡帮等巨头接连崩塌，夜之城地下世界留下大片权力真空和富饶地盘的当下，许多人的心里都滋生了不该有的野心和欲望。
对于这些蠢蠢欲动的内部叛徒，神父有自己的打算。用他自己的话说：“清理门户这种事，还是自己动手来得干净。就不劳你周游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