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确实搞不懂V在纠结什么。他清楚地记得，不久前V独自处理掉几个彻底赛博精神病的家伙后，虽然赢了，但回来时脸上那抹罕见的凝重。她靠着墙，一边擦拭着“鸡尾酒棒”上的义体润滑油，一边低声骂了句“真他妈难缠”。
周游知道原因。V的天赋和战斗本能是顶级的，克伦契科夫义体也足够强悍，但在极限速度的领域，它与最顶尖的斯安威斯坦之间的差距，就像一辆改装到极致的跑车面对一台贴地飞行的战斗机。那种纯粹时间尺度上的碾压，不是单靠技巧和经验就能完全弥补的。V感觉到了吃力，所以她才会主动提出要换装一整套斯安威斯坦——这对习惯了自己身体节奏的顶尖佣兵来说，是个不小的决定。
如今的天堂公司势力如日中天，连盘踞狗镇的军阀汉森也低了头，打通了高端义体的渠道。虽然弄不到那些存在于实验室里的概念型号，但市面上最先进、性能最稳定的几代斯安威斯坦，他们都能拿到现货。在周游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需要犹豫的问题。
他看着V那副明显在闹别扭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样子，心里有些无奈，只能将视线转向旁边一直安静得像幅画的奈特智，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你不是夜氏家族的吗？路子广，有没有什么新鲜货，拿出来让我们勇敢且挑剔的V小姐瞅瞅。”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希望V能顺着这个台阶下。
“这个嘛。”奈特智闻言，抬起那双猫儿眼，先是看了看周游，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确认他的意图，然后又转向板着脸、目光刻意避开这边的V。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得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淡，声音清甜：“好啊，我这就把我能拿到的最先进的货列个表格，给V参考一下。”
奈特智说做就做，她随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便携电脑，纤长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轻盈地跳动起来，动作优雅而高效。屏幕上很快开始罗列出各种型号的斯安威斯坦参数、设计图和三维模型，每一款都堪称工业艺术的结晶。她做这件事的时候，神态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帮忙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没有流露出丝毫别的情绪。
片刻后，奈特智将便携电脑的屏幕转向V，姿态优雅地轻轻推了过去。
“看看吧，都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最新款，”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虽然极限性能可能比不上暴恐机动队那些特供型号，但稳定性绝对值得信赖，不会让你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V沉默地接过电脑，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浏览着琳琅满目的义体数据。她看得非常仔细，时不时勾选几个选项进行对比，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客套，仿佛奈特智只是一个提供信息的人形终端。
周游看着她们这略显刻板的交流方式，心里有些纳闷。他自己是因为体质特殊，没有植入脑机接口，才不得不依赖这种“原始”的电子设备。但V是顶尖佣兵，脑机接口是标配；奈特智作为夜氏家族的代表，科技水平更是不容小觑。用实体电脑传输数据，效率实在太低了。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用电脑看多不方便？数据量这么大，细节也显示不清。你们直接用脑机接口传输数据不是更快更准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空气凝固了一瞬。
奈特智像是突然对杯中的果汁产生了浓厚兴趣，低下头小口啜饮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可能流露的任何情绪。
V则仿佛完全没听见，头埋得更低，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得飞快，几乎要擦出火花，全身心都投入在义体参数的海洋里，用行动表示拒绝回答。
周游看着两人同步的沉默，困惑地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好像触碰到了某个无形的禁区，却又完全不明白这禁忌从何而来。
就在这因理念不同而略显凝滞的沉默气氛中，周游的个人终端恰到好处地响起一阵复古的铃音，瞬间打散了包厢里的尴尬。
周游甚至没看来电显示——管他是谁，这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手指一划便接通了通讯。
“嗨！周先生！”一个听起来有些随意、但并不令人反感的声音传了过来，语调轻松自然，“我这儿，嗯，有几位朋友，想找个靠谱的新码头……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接触一下？”
“你谁？”周游听着对面这不算太客套的语气，微微挑眉，把终端拿远了些，确认这是一个陌生号码。
“是我，老船长，穆阿默尔·雷耶斯。”对方报上名字，语气不卑不亢，带着点街头混久了的直率，“咱们之前合作过的，在圣多明戈那边处理过几件小事……”
“哦——！”周游故意拉长了音调，脸上浮现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想起来了，是那个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但办事意外靠谱的中间人。
“您能记得我，那可太好了。”老船长的声音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愉快，但并没有谄媚的意思。
周游对他的印象不错。这家伙表面随性，但交给他的事总能办得妥帖，而且懂得分寸，不会过多打探。
不过，态度低有态度低的好处。至少在过去（或者说，在另一段记忆里），周游总是优先处理老船长的委托，也乐意帮他一把——毕竟，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一点难得的真诚总比满嘴谎言来得珍贵。
“好吧，老船长。”周游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关照，“既然你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这个面子我总得给。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冷硬，“你应该清楚我这里的规矩。有些家伙，我这儿是绝对不收的。瘾君子、清道夫、还有那些专对小孩下手的渣滓，来一个我埋一个。”
“规矩我懂，周先生。”老船长回答得很快，语气也变得认真务实起来，“我大致摸过他们的底了。就是一伙在狗镇赌输了身家的流浪者，家族快撑不下去了，想找个正经出路。我看他们手脚干净，人也还算本分，这才冒昧跟您提一句。”
“行吧，”周游最终说道，“把人带到丽兹…额，不，带到云顶，找艾芙琳·帕克。让我亲眼看看你说的这群‘老实人’，到底有多老实。” 他临时改口，将见面地点从丽兹酒吧换成了那家以高端、私密着称的性偶会所。那里环境更可控，也更能考验来者的心性。
“好的，没问题！我这就让他们过去！” 老船长忙不迭地应下，随即挂断了电话。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经历过旧时代的老男人，老船长虽然也装了脑机接口，但仍偏爱使用实体手机。除了习惯使然，更多是出于安全考量——在这座城市，作为需要频繁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中间人，你永远不知道通讯另一端连接的是谁，又怀着怎样的目的。物理隔离，总归多一层保险。
“搞定了？”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男人索尔，看着面前这位在底层颇有口碑的中间人，问出了身后所有家族成员最关心的问题。
“当然！”老船长拍着胸脯，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可靠，“我老船长办事，向来稳妥。收了你的钱，事绝对给你办得漂漂亮亮。”他一边说，一边将地址发到索尔的终端上，“地址发你了，去了直接找一个叫艾芙琳·帕克的女人，就说你们是去‘面试’的。”
索尔接收到信息，目光落在“云顶”两个字上，眉头瞬间紧紧锁死。他抬眼看了看面色如常的老船长，又低头确认了一遍地址，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沉默地将地址转发给了身旁脾气火爆的侄女，帕南。
“叫族人们收拾一下，准备动身。”索尔的声音低沉而疲惫，“我们去见见未来的……新老板。”
帕南收到信息，瞥了一眼，随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
“云顶？！！索尔，你他妈是认真的吗？！”她几乎是在尖叫，声音引来了其他族人的侧目，“我们是去投靠一个公司，不是去当性偶的！就算我们快活不下去了，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
即便是他们这些不常进城的流浪者，也听说过云顶的大名。那地方被宣传成“并非低俗的欲望，而是能抚慰你心灵”的高端场所，甚至有人说它已经超越了普通性偶会所的范畴。但在帕南看来，这统统是狗屁！性偶就是性偶，除了用身体取悦人，难道还能提供心理咨询不成？把见面地点定在那里，其用心在她看来简直昭然若揭！
“帕南！”索尔立刻厉声呵止她，警惕地看了一眼似乎并未在意他们争吵的老船长。他压低声音，“注意你的言辞！如果让天堂公司的人听到，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索尔！他们可是把见面地点定在了云顶！这他妈是什么目的，还用明说吗？”帕南又急又气，声音带着颤抖，“他们就是想把我们当成玩物！玩腻了、玩坏了就随手扔掉！这些公司狗都是一个德行！”
“他们……不会的。”索尔艰难地反驳，但连他自己都感到底气不足。谁家正经的入职面试会安排在性偶会所？这实在太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了。可现实是，家族储备见底，车辆需要维修，孩子们需要食物……他们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而天堂公司，至少在明面上，是夜之城目前口碑最好、对底层相对“仁慈”的公司了。
他只能重复着苍白的话语，试图说服帕南，也说服自己：“他们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帕南几乎是在哀求了，“索尔，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回到荒野上去。就算跟乱刀会那帮杂种真刀真枪地拼命，也比把自己卖给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公司要好！”
索尔看着帕南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又回头望了望身后那些面带饥色、眼中却仍残留着一丝希望的族人，内心陷入了极度的挣扎。一边是尊严和不确定的危险，一边是家族生存下去的可能。这条通往“云顶”的路，此刻显得无比漫长而沉重。
就在索尔和帕南的争执愈演愈烈，气氛有些僵硬时，一直靠在车边、看似漫不经心摆弄着通讯器的老船长（穆阿迈尔·雷耶斯）终于抬起了头。他挠了挠他那头可能有些凌乱的头发，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慵懒却又让人不自觉想听下去的语调插话了：
“嘿，嘿，两位，先踩一脚刹车，听我这老家伙啰嗦两句行不？”
见所有阿德卡多家族成员的目光都聚焦到自己身上，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不算特别整齐但很实在的牙，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街头老油条特有的直白和一点黑色幽默：
“不是我老船长说话难听啊，给各位提个醒。就凭咱们现在这身‘行头’——”他随意地用手划拉了一下，意指众人风尘仆仆的衣着和那些充满实用主义、毫不讲究美观的拼凑义体，“想大摇大摆走进云顶那地方？嘿，怕是连给人家看大门都不够格。不是我吹，云顶门口站岗的那几位，穿得比公司董事还气派，脸蛋儿更是漂亮得跟超梦里的偶像明星一个样儿！”
他说完，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一行人中最为出挑的帕南身上，他摸了摸下巴，像是认真评估了一下，然后带着点调侃又像是真心建议地改口道：
“当然啦，要是这位……帕南，对吧？要是她的话，好好收拾一下，把那身尘土洗洗干净，说不定还真能去应聘个看大门的活儿。至少外形气质这块，勉强能挨上边儿。”
这话一出，原本还弥漫着焦虑和怒火的阿德卡多人群瞬间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沉默。众人下意识地互相打量——常年野外生存留下的粗糙皮肤、为了实用而安装的粗犷义体、沾染着机油和荒野痕迹的衣物……老船长这话虽然刺耳得像荒野上的风沙，但该死的真实。以他们这副标准的、饱经风霜的流浪者模样，想踏进那座以极致精致和奢靡闻名的“宫殿”，确实像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聚焦到帕南身上，仔细端详着这位族里公认最漂亮、也最火爆的姑娘，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气氛有点微妙。
最终，还是和帕南关系最铁、同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蝎子打破了沉默，他咧开嘴，带着典型的阿德卡多式苦中作乐的调侃语气，冲着帕南喊道：
“嘿，帕南！听见没？看来还是你比咱们这帮糙老爷们有前途啊！至少还能去云顶混个看大门的差事，穿得漂漂亮亮的！”
对此，帕南的回答简洁、有力且充满个人风格——一个狠狠竖起的中指，以及一句字正腔圆、饱含怒火与不屑的骂声：
“滚你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