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口的离愁尚未完全散去,便被那份来自西陲铁壁关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山雨欲来的紧迫感。林家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砚递出的那张薄薄的纸条上,仿佛那轻飘飘的纸片重逾千斤。
林文渊接过纸条,展开。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那些由边关守将以近乎力透纸背的紧张笔触写就的字句上飞速划过:
“启禀王上:近月以来,铁壁关外三百里葬龙余脉,异象频生,远超以往!末将惶恐,疑为封印有变,或邪祟滋生!恳请朝廷速派精通异术之高人与精兵强将,前来查探增援!迟恐生变!”
其后罗列的四条异状,字字如刀,割裂着平静的表象:
“其一,灰雾浓度莫名加剧,范围向外扩散近五十里,目力难及十丈,飞鸟入之即坠!”
“其二,山中野兽狂躁暴虐,成群结队冲击关隘,不惧刀箭,状若疯魔,死后尸体迅速腐化流脓,邪异非常!”
“其三,关外数支游牧小部落一夜之间举族消失,踪迹全无,只遗留营地中大片干涸发黑、散发恶臭的血迹与破碎的、仿佛被利爪撕碎的帐篷!”
“其四,三日前,一队深入灰雾边缘探查的精锐斥候十人,仅一人生还逃回。此人神智癫狂,满口呓语,反复嘶吼‘红眼…骷髅…吃人…地缝在流血…’,不久便全身溃烂流脓而亡!死状与山中野兽无异!”
纸条在安国王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因极致的愤怒与凝重而绷紧。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葬龙山脉!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耗费了举国之力才勉强封印的魔域!那个本以为已被深埋地底、永绝后患的噩梦源头!它…终究还是不甘沉寂了吗?
林文渊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儿女情长的离愁,只剩下属于帝国掌舵者的锐利与决断。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手足。
“即刻回王府!”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墨鸦,传令皇城司‘天眼’组,立刻抽调最精干、最熟悉西陲的密探,乔装改扮,不惜一切代价,潜入铁壁关外灰雾区域!我要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启用最高等级‘玄’字加密通道,任何消息,直接呈报于我!”
“是!”墨鸦一声尖锐的啼鸣,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瞬间消失在远空。
林文渊转向林武略,语速飞快:“二弟!北境轮值刚毕,军士疲惫,本应休整。然事态紧急!你立刻返回镇北关,飞虎营全军进入一级战备!整军!砺甲!囤积火油、破邪箭簇、朱砂雄黄!随时待命!西陲若有变,你部,便是先锋!”
林武略虎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一股久违的铁血战意轰然爆发。他猛地抱拳,甲叶铿锵作响,声如闷雷:“大哥放心!飞虎营这把刀,磨得够快!随时可斩妖除魔!末将领命!”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村外拴马处奔去,背影带着一股风雷之势。
“四弟!”林文渊的目光投向林仁心,“魔气侵蚀,邪祟滋生,恐非寻常兵灾!太医院、皇商总会药行,必须全力运转!防疫、驱邪、解毒、疗伤所需一切药材物资,务必以最快速度、最大规模筹集!你亲自坐镇调度!我要一份详细的物资清单和调运方案,日落之前,送至王府!”
林仁心面色凝重,温润的眼眸中闪烁着医者面对未知疫病的专注与忧虑。他深深一揖:“大哥放心!仁心即刻返回侯府,召集太医院所有精通此道的同仁!药材物资,我亲自督办!绝不敢有丝毫延误!”他转身,步履匆匆,药囊的清苦气息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凝重的轨迹。
林文渊最后看向林金斗,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紧迫:“三弟!钱粮物资,乃大军命脉!四弟那边所需的一切,无论雄黄、朱砂、火油,还是避煞罩衣、防毒面罩,所需银钱、运输、仓储,你皇商总会必须全力保障!我要一条直通西陲前线的‘生命线’!畅通无阻!不计代价!”
林金斗脸上的圆滑笑容早已消失,小眼睛里闪烁着商人面对巨大挑战时的精明与亢奋。他用力一拍胸脯,锦袍上的金线云纹都跟着一颤:“大哥!包在我身上!钱不是问题!运输不是问题!仓储更不是问题!我这就去总会坐镇,调集所有‘飞钱’网络,保证把四弟要的东西,又快、又多、又便宜地送到二哥手上!”他胖乎乎的身影也迅速行动起来,带着一股旋风般的效率。
林文渊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溪和沈砚身上,带着询问,也带着倚重:“溪儿,沈砚,此事诡异,恐与当年魔龙投影脱不了干系。乌牌示警在先,铁壁关异变在后…你们如何看?”
林溪抱着林昭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母亲身体的紧绷,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她与沈砚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凝重。沈砚沉吟道:“大哥,当务之急,是确认真相。铁壁关异变是否真与葬龙核心封印有关?若是,是何等变故?强度如何?‘天眼’密探的回报至关重要。我与溪儿,需即刻返回书院,借助书院藏书阁中关于魔气、封印的古籍,以及乌牌之力,尝试更深入地感应西方异动之源头。”
林溪点头,补充道:“还有那斥候死前呓语,‘红眼骷髅’、‘地缝流血’…这些线索,也需结合古籍印证。大哥,若有‘天眼’传回任何细节,请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们。”
“好!”林文渊果断点头,“王府与书院之间,我会启用最快密讯通道。溪儿,沈砚,后方探查之事,就拜托你们了!”他环视一周,目光如炬,“各自行动!林家儿女,当此危局,守土有责!”
沉重的氛围笼罩下来,方才的离愁别绪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警讯冲刷得无影无踪。林金斗、林仁心各自匆匆告辞离去。林文渊对着林溪沈砚一点头,也带着王妃迅速登上等候在旁的亲王车驾,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紫藤花架下,只剩林溪、沈砚,以及懵懂不知大祸将临的林昭。
“我们也走。”沈砚握住林溪微凉的手,沉声道。
林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与不安,用力点头。她最后望了一眼父母远去的方向,那里青山依旧,绿水长流,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翳。她抱紧怀中的林昭,低声呢喃,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儿子:“不怕,爹娘会平安,我们…也会守好这个家。”
***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西方,那片被昭明子民视为生命禁区、终年被浓得化不开的灰雾所笼罩的葬龙山脉最深处。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亘古不变的灰雾,如同凝固的、饱含死寂的帷幕,沉沉地覆盖着连绵起伏、怪石嶙峋的山峦。死寂,是这里永恒的主题。没有鸟鸣,没有兽吼,甚至连风,都仿佛被这厚重的灰雾吸收、吞噬,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闷。
曾经魔气冲天、引得天地变色的祭坛地缝区域,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当年魔龙投影被乌牌混沌之光重创消散后,为防止魔气死灰复燃,林文渊以安国王之尊,倾尽举国之力!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辅以沈砚呕心沥血绘制的、蕴含磅礴浩然正气的符文大阵,更借助了乌木牌最后残留的净化伟力,在此地布下了层层叠叠、近乎天罗地网般的封印!
巨大的、足有成人腰身粗细的玄铁锁链,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闪烁着微弱金光的符文,如同从九幽地府探出的巨蟒,纵横交错,深深嵌入坚硬如铁的山岩之中,将那道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地狱的裂谷死死缠绕、捆缚!锁链之上,又浇筑了混合了朱砂、雄黄、雷击木粉等至阳辟邪材料的沉重铁水,凝固后形成坚不可摧的枷锁。裂谷周围的山壁上,更是布满了层层叠叠、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封印阵纹,由沈砚亲手绘制,每一笔都蕴含着文道巅峰的浩然正气,日夜不息地散发着镇压与净化的力量。
裂谷外围的险要隘口,更是常年驻扎着重兵,营盘坚固,岗哨林立,被列为生人勿近的绝地。数年来,封印稳固,魔气沉寂,似乎一切都在昭示着那场惊天动地的魔灾已彻底成为过去。
然而,就在这看似固若金汤、连飞鸟都无法逾越的封印核心,在那深不见底、被无数重符文和玄铁锁链镇压的地缝最深处,在连最精锐的守军和最高明的符文师都无法探测的黑暗里,异变,正在悄然发生。
“咕嘟…咕嘟…”
极其细微、几乎被封印力量完全隔绝的声音,在绝对的死寂中固执地响起。声音的源头,并非炽热翻滚的岩浆,而是一片令人作呕的、粘稠如败血般的暗红色“池沼”。池中的液体,散发着一种源自亘古的冰冷、污秽、以及纯粹到极致的邪恶与死寂气息——这便是当年魔龙投影力量的残留核心,那污秽魔血的最终本源!也是整个封印大阵倾尽全力镇压的终极目标!
这本该在封印下彻底凝固、死寂的魔血池面,此刻,却极其诡异地微微荡漾着,如同垂死巨兽微弱的心跳。一丝丝比发丝还要纤细、近乎透明、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暗红光泽的魔气,如同拥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剧毒线虫,正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那些看似完美无瑕的玄铁锁链符文的细微磨损处,从层层叠叠的封印阵纹在漫长岁月中因地质变动或能量流转而出现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薄弱节点,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出来!
这些渗透出的魔气极其微弱,微弱到连最外层的守卫和警戒符文都无法触发警报。它们如同无形的幽灵,悄然飘散在浓重的灰雾之中,并未被稀释消散,反而像是受到了冥冥中某种邪恶意志的召唤,开始朝着山脉深处某个特定的方向汇聚而去。
那个方向,在远离封印核心数十里外,一处更加幽暗、更加死寂的所在。嶙峋的怪石如同扭曲的妖魔利爪,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地面上散落着不知名巨兽的森森白骨,早已风化发黑,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一个天然的、入口狭窄而隐蔽的阴暗洞穴,便隐藏在这片白骨与怪石之中。
洞穴深处,光线彻底消失,唯有绝对的黑暗。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硫磺与血腥混合的恶臭。在这里,微弱汇聚而来的魔气变得清晰可见,如同一条条暗红色的、细微的溪流,朝着洞穴最深处流淌。
洞穴尽头,一个由无数枯骨(有人形,有兽形,甚至有些骨骼形态诡异,不似凡物)和散发着幽暗光芒的扭曲水晶,以一种亵渎而混乱的方式搭建起一个简陋的祭坛。祭坛中心,盘坐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笼罩在一件早已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黑袍之中。身形佝偻、干枯得如同风干了千年的木乃伊,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吹散。他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然而,就在这具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枯骨之上,一块布满裂痕、边缘扭曲、勉强能看出是狰狞狼首形状的青铜面具碎片,死死地“镶嵌”在他的脸上——或者说,是那面具碎片,在汲取着这具枯槁身体最后的一丝生机,维持着某种不人不鬼的存在!
赫然是当年被林溪以心头精血激发乌木牌混沌之光重创、本该灰飞烟灭的鬼面狼!他竟然没有彻底消亡!而是靠着对魔龙本源的疯狂信仰和魔血残留力量的一丝庇护,以这种介于生死之间、承受着无尽痛苦折磨的残魂状态,在封印的边缘地带,如同最卑贱的蛆虫般,苟延残喘了数年!
此刻,他枯骨般、皮肤如同焦黑树皮般包裹着指骨的手掌,正死死地按在祭坛中心。那里,一块人头大小、不断吸收着汇聚而来的稀薄魔气的暗红色水晶,正散发出微弱而邪异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般蠕动,映照着他脸上残破的狼首面具,更显狰狞可怖。
“呃…嗬…嗬…” 破风箱般嘶哑、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从面具下艰难地挤出,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刻骨的怨毒与疯狂的执念,“…林…溪…沈…砚…林…家…”
他干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这个名字本身都带着剧毒。
“…毁我…大道…碎我…魔躯…夺我…一切…”
“…此仇…不共…戴天…此恨…倾尽…三江…难…洗…”
怨毒的诅咒如同实质的毒液,在冰冷的洞穴中回荡。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那暗红水晶吸收魔气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表面流转的邪异光芒也稍稍明亮了一分。
“…主人…伟大…的…力量…终将…归来…”
“…卑微…如我…亦将…重聚…魔躯…”
“…待我…魔功…复…聚…”
他枯爪般的手猛地收紧,仿佛要捏碎那块水晶!
“…必引…魔血…倒灌…人间…”
“…葬龙…山脉…将成…尔等…埋骨…之地…”
“…林溪…沈砚…林文渊…林武略…林金斗…林仁心…”
“…青石…村…”
“…昭明…书院…”
“…所有…林氏…血脉…所有…与…尔等…相关…之人…”
“…都将…在…主人…的…怒火…与…我的…怨恨…中…”
“…哀嚎…腐朽…化为…脓血…滋养…魔土…”
“…永世…不得…超生…嗬…嗬嗬…”
伴随着这泣血般的诅咒,那块暗红水晶猛地一震!一缕比之前汇聚而来的魔气更加凝练、更加精纯、蕴含着强烈到极致的恶毒意念的魔气,如同淬了剧毒的无形尖刺,骤然从水晶中激射而出!它无视了厚重的山岩,穿透了数十里外层层叠叠的封印阵纹阻隔,虽然被削弱了九成九,但那一丝最纯粹、最执着的恶念,依旧顽强地、遥遥指向了东方——那埋葬了他所有野心与力量,带给他无尽痛苦与仇恨的源头,青石村的方向!
沉寂的魔龙之影,并未消亡。它如同蛰伏在深渊底部的巨兽,耐心地舔舐着伤口。而鬼面狼这由仇恨浇灌出的疯狂种子,则在封印的缝隙下悄然发芽,贪婪地吮吸着泄露的每一丝魔气,扭曲地生长着,等待着破土而出、将死亡与毁灭再次播撒人间的时刻!
葬龙山脉的阴影,在短暂的沉寂后,正以一种更加阴险、更加顽固的方式,重新笼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