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色未明，皇城如同蛰伏的巨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静谧之中。冥王府内更是如此，巡夜的侍卫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似乎永远也化不开的沉郁。然而，这份寂静却被一阵急促却异常规整的马蹄声踏碎。
一骑快马，披着黎明的微光，如离弦之箭般冲至冥王府那扇象征着森严与隔绝的黑檀木大门前。马上骑士身着宫中禁卫特有的明光铠，背插三根代表最高紧急军情的赤羽，勒马停驻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其精湛的骑术与不容置疑的使命。
“陛下急诏！宣冥王殿下即刻入宫觐见！”骑士的声音穿透晨雾，冰冷而急切，不带丝毫感情，如同他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绢帛——那不是普通的诏书，而是能搅动风云、决定生死的王令。
王府总管早已被惊动，疾步而出，验过令牌，面色凝重地接过诏书，不敢有半分延误，转身便疾行入内通传。
寝殿内，南宫陌其实早已醒来。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边境不稳的消息，他通过自己的渠道知晓得甚至比皇宫更快、更详尽。他预料到这道诏书迟早会来，只是没料到会如此之急，如此……不容喘息。
李晚晴睡眠很浅，门外的动静虽不大，却也让她倏然惊醒。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南宫陌已经坐起身，侧脸在昏暗中显得冷硬，银色面具反射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不清神情，只能感受到那股骤然凝聚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冷冽气息。
“殿下？”她撑起身，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这几日府内气氛微妙，关于边境的战事传言她也隐约听到一些，心中早已惴惴不安。
南宫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按了按她微凉的手背，动作略显僵硬，却已是他们之间难得的温情安抚。随即，他掀被下榻，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无事。陛下召见，我需入宫一趟。”
他起身更衣，动作迅捷而有序，无需旁人伺候。李晚晴也连忙起身，替他取来朝服。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绣纹银线，她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潮湿阴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南宫陌穿戴整齐，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被银色面具覆盖、只余下一双深邃眼眸和冷峻下颌的身影。他转身，目光落在李晚晴写满担忧的脸上，顿了顿，终是只道：“时辰还早，你再歇息片刻。”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去。黑色的王服袍角在门边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旋即消失。
李晚晴追到门边，只看到他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峭的背影，迅速融入廊下的阴影之中，被早已等候的侍卫簇拥着，朝着府门方向而去。清晨的寒意侵袭而来，她环抱住双臂，倚着门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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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太极殿。
今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个个屏息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偌大的殿堂静得落针可闻，唯有鎏金熏炉里飘出的龙涎香，丝丝缕缕，盘旋上升，却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压抑。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南宫霄身着明黄龙袍，面沉如水。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紫檀木的龙头扶手，目光扫过台下众臣，最终，定格在殿门方向。
“冥王殿下到——”内侍尖细的唱喏声打破了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南宫陌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一步步走入大殿，黑色的王服与周遭朱紫官袍形成鲜明对比，脸上那副冰冷的银色面具更是将他与这满殿朝臣割裂开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周身自然散发出的凛冽煞气和久经沙场的铁血威严，让沿途官员不由自主地微微后退，垂下目光，不敢直视。
他行至御阶之下，依礼躬身：“臣，南宫陌，参见陛下。”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皇帝南宫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忌惮与厌恶，但面上却浮起一层堪称温和的笑意：“二弟不必多礼。如此紧急召你入宫，实因军情如火，关乎社稷安危，朕心甚忧。”
他抬手，示意身旁的内侍总管。总管立刻上前一步，展开另一卷绢帛，朗声宣读起来。
圣旨辞藻华丽，先是大肆赞扬了冥王南宫陌过往的战功与威名，称其为“国之柱石”、“羽国战神”。然而，这溢美之词听在有心人耳中，却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紧接着，旨意切入正题——北方苍狼部族撕毁盟约，大举进犯边境重镇“铁壁城”，守将连连败退，城池危在旦夕，边关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满朝文武，皆言非冥王不足以当此大任。朕亦思虑，唯二弟之雄才，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皇帝的声音充满了信任与倚重，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南宫陌，“故，朕特命冥王南宫陌为平北大元帅，总领北境一切军政要务，即日点兵出征，痛击蛮夷，扬我国威！”
话音落下，殿中依旧一片寂静。许多老臣的头垂得更低了。
南宫陌面具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然来了。
然而，皇帝的话还未说完。他微微叹息一声，语气变得“沉痛”而“无奈”：“只是……二弟也知，近年来国库不甚充盈，各军镇调度亦需时日。眼下仓促之间，朕所能即刻为你调拨的，唯有京畿大营的三万兵马。此外，军需粮草，朕已命户部全力筹措，首批……”
他报出了一个少得可怜的数字，勉强够这三万人马支撑半月有余。并且强调，后续粮草辎重，需待冥王抵达前线，根据战况再行“陆续”调运。
三万兵马？还是京畿大营中并非最精锐的那部分？对付号称集结了二十万铁骑、来势汹汹的苍狼主力？区区半月粮草，深入北方苦寒之地？
这哪里是授命，分明是送死！
殿中响起极轻微的抽气声，但无人敢出声。谁都明白，这是陛下对冥王的又一次精准打击，借刀杀人，不留痕迹。
皇帝似乎并未察觉下方微妙的气氛，继续道：“为确保军令畅通，粮草调配无误，朕特派兵部侍郎赵乾为监军，随军同行，协助二弟处理军务。赵侍郎，还不上前见过元帅？”
一个面容精瘦、眼神闪烁的中年官员应声出列，对着南宫陌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下官赵乾，参见元帅。此行必当尽心竭力，辅佐元帅，确保大军无后顾之忧。”
赵乾，皇帝母族的心腹，以揣摩上意、克扣军饷着称，让他做监军，其用意不言而喻——掣肘、监视、甚至关键时刻背后捅刀。
皇帝看着阶下默然不语的南宫陌，语气越发“恳切”：“二弟，国难当头，朕知此任艰巨，但放眼天下，除你之外，朕无人可托！望你体谅朕之艰难，莫要推辞，为朕，为羽国，再披战甲！”
他将一顶“忠君爱国”的高帽，重重地扣了下来。若南宫陌拒绝，便是畏战怯敌，罔顾国恩；若他接受，便是踏上一条几乎十死无生的绝路。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南宫陌身上。百官们心思各异，有同情，有惋惜，有冷漠，更有幸灾乐祸。
南宫陌缓缓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大殿的距离，直直看向御座上的帝王。兄弟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看似温和实则冰冷，一个看似臣服实则深渊万丈。
那一刻，南宫陌心中清明如镜。
他想起边境急报中描述的惨状：烽烟四起，城池焚毁，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他想起了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如今却可能正被困孤城、浴血奋战的旧部。他想起了羽国的山河，那是他曾用血与火守护过的土地。
他也想起了府中那个此刻正为他忧心忡忡的女子，李晚晴。他若离去，将她独自留在这虎狼环伺的京城，留在这座看似安全却危机四伏的冥王府，皇帝和他的爪牙又会如何对她？
拒绝，可保一时安稳，但必将授人以柄，皇帝更有理由对他乃至他想要保护的人发难，且边境生灵涂炭，非他所愿。
接受，前路是明晃晃的刀山火海，九死一生。
时间仿佛凝固。大殿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终于，在皇帝那看似殷切实则冰冷的注视下，在百官复杂的目光中，南宫陌缓缓躬身，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沉重力量，清晰地响彻大殿：
“臣——”
他微微一顿，那短暂的停顿，却仿佛抽走了大殿内所有的空气。
“——领旨。”
两个字，重逾千斤。
皇帝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得逞的锐光，脸上却露出欣慰无比的笑容：“好！好！朕就知道，二弟深明大义！朕便在京师，静候二弟凯旋佳音！”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如蒙大赦，又似意犹未尽，开始窸窣移动。
南宫陌不再看御座上的皇帝，转身，在一片复杂目光的洗礼下，大步走出太极殿。殿外的阳光骤然倾泻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身玄甲自带的冷意与孤绝。
他一步步走下汉白玉长阶，背影挺拔如松，却又仿佛背负着整个时代的沉重与阴谋。
皇帝的旨意、三万弱旅、匮乏的粮草、居心叵测的监军……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而此刻，他心中最清晰的念头却是：
该如何告诉她？
（第一章 完）